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Y的悲剧 作者:埃勒里·奎因 内容简介 哈特家族以疯狂著称。自打男主人约克哈特投海身亡后,一系列不幸事件接连降临。专制、暴戾的女主人哈特老太太被谋杀;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路易莎在家中遭人两次投毒,均侥幸脱险。案件的诸多线索都指向早在几个月前就已自杀的约克。陷入困境的萨姆巡官只得求助于退休莎剧演员哲瑞雷恩,一出名副其实的悲剧渐渐浮出水面 致读者的公开信 亲爱的读者: 如果你读了《X的悲剧》,但错过了书中的“致读者的公开信”,或者干脆没读过《X的悲剧》——这样的话,当然不会读过该书的“致读者的公开信”——那就听我们说说埃勒里·奎因和巴纳比·罗斯既是两个人又是同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读者可直接展阅这本《Y的悲剧》)。 《Y的悲剧》和“哲瑞·雷恩悲剧系列”中的其他三部一样,最初是在“巴纳比·罗斯”这个笔名之下出版的。当时,一系列塑造年轻睿智的侦探人物埃勒里·奎因先生的作品,已经在繁荣的推理小说市场中稳占一席之地。 由于侦探埃勒里·奎因先生的探案故事是以共同的笔名“埃勒里·奎因”为人所知的两位神秘作者创作的,又由于新的作品系列推出了一位不同的侦探——哲瑞·雷恩先生,在“埃勒里·奎因”这一笔名之后隐而不露的两位年轻人觉得有必要取个新笔名,可以这么说……他们马上这样做了,称他们(他)自己为巴纳比·罗斯。 好了,如果这番解释没将事情说明白,那是因为英语不适于表述涉及多重身份的复杂问题。 或许整件繁杂的事如此简化一下就会容易理解些:我们用“埃勒里·奎因”这一笔名从事创作已达十三年之久;在创作生涯中的某个时期,我们又构思了一个新的人物,把他推到读者面前时便取了一个新笔名——巴纳比·罗斯,这个新笔名的诞生和消失只基于这一目的。 现在,“哲瑞·雷恩-巴纳比·罗斯系列”的四部作品被归到我们的真笔名“埃勒里·奎因”之下,由出版埃勒里·奎因探案作品的出版社再版。我们非常喜爱他们,尤其喜爱哲瑞·雷恩先生,我们确信你的感觉会一样,而这种喜爱会持续下去。 别犹豫了,好好享受《Y的悲剧》吧,管他是谁写的呢! 埃勒里·奎因 一九四一年春天于纽约 案件中的重要人物 约克·哈特 不幸的化学家,想成为小说家 埃米莉·哈特 约克的妻子,哈特家族专断的家长 康拉德·哈特 哈特家的长子 芭芭拉·哈特 哈特家的长女 吉尔·哈特 哈特家的次女 路易莎·坎皮恩 埃米莉与前夫之女 马莎·哈特 康拉德的妻子 杰奇·哈特 康拉德的儿子 比利·哈特 康拉德的儿子 埃德加·佩里 哈特家的家庭教师 阿巴克尔太太 哈特家的管家 乔治·阿巴克尔 管家的丈夫,哈特家的司机 弗吉尼亚 女佣 史密斯小姐 照顾路易莎的护士 约翰·戈姆利 康拉德的商业伙伴 切斯特·比奇洛 哈特家的律师 特里维特船长 哈特家的邻居 梅里亚姆医生 哈特家的家庭医生 萨姆 纽约市警察局巡官 席林 法医 哲瑞·雷恩 退休演员,将兴趣转向侦破罪案 奎西 哲瑞·雷恩的化装师 福斯塔夫 哲瑞·雷恩的管家 序幕 每一出戏好比一餐饭序幕是餐前祷告。 第一场 陈尸所 二月二日,晚上九点三十分 在那个非比寻常的二月的下午,深海拖捞船拉维尼亚D号自漫长的大西洋旅途归来,驶过沙钩岬,向汉考克港尖鸣汽笛,船首推波船尾,一路迤逦地进入下湾。船上渔获不多,肮脏的甲板有如一片杀戮战场,腥臭的大西洋海风令人反胃,船员们诅咒着船长、海洋、鱼群、铅黑色的天色和左舷侧斯塔登岛那片不毛海岸。酒瓶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水手们在散发出恶臭味的防水衣下哆嗦。 一个靠在栏杆上、忧郁地凝视着蓝色海浪的大个子,突然挺直了身子,通红的面孔上两眼暴突,大声叫嚷起来。船员们往他食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三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黑黑的、无疑是死人的东西,在海湾里时浮时沉。 船员们兴奋不已。“左满舵!”掌舵的人身体向舵轮一靠,吆喝一声。拉维尼亚D号开始笨拙地向左舷移动,每一个关节都吱吱嘎嘎地响着,像只警觉的野兽紧盯着猎物,一圈圈地越来越逼近那个物体。船员们欢快又兴奋,用撑篙拍打海水,等不及要钓取这天的渔获中最诡异的一条鱼。 十五分钟后,那物体躺在潮湿甲板上一汪腥臭的海水里,外观凌乱,腐烂得不成形,但无疑是个男人。从尸体的腐烂状况来看,这个人显然已经在深海中受潮水冲刷好几个星期了。此时船员们双手交握于背后立在甲板上,一片沉默。没有人去碰一下尸体。 就这样,鱼臭气和海风的咸味灌进毫无气息的鼻腔,约克·哈特开始了他最后的旅程。污秽的拖捞船,是他的棺架;身着满是鱼鳞的粗布服、一脸胡子的粗鲁船员,是他的护柩人;水手们的轻声诅咒和吹过窄湾的风声,则是他的弥撒曲。拉维尼亚D号湿漉漉的船鼻轻轻地划过满是浮渣的水面,缆绳被系上贝特利岸边的一个小船台。从海上带回来一件意外的货品,船员们比手画脚,船长喊破了喉咙,港口官员点点头,简略地查看了滑溜溜的甲板,小小的贝特利港办公室里电话震天价响。约克·哈特则安眠在一块防水焦油布下面。但这种安宁没维持多久。救护车匆匆赶到了,身着白衣服的医护人员抬走了湿漉漉的遗体。丧葬队伍离开海面,响亮的警笛奏起挽歌,约克·哈特被人从下百老汇载往专供认领遗体的陈尸所。 他的一生诡异又神秘。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即圣诞节四天前,住在纽约市华盛顿广场北边的老埃米莉·哈特,向警方申报她的丈夫失踪。他在那天早晨无人留意时,没与任何人道别,走出那幢圣物盒般代表哈特家族财势的红砖华厦,就这样无影无踪了。 老头子不知去向,老埃米莉·哈特对她丈夫的失踪也无从解释。人口失踪处提出的说法是,哈特遭人绑架,可能会有人来要赎金,但是这个说法不久就被打破,因为老头子的富有家族并未接到任何所谓绑匪的只字片语。报纸上还有其他各种说法:其中一种指称哈特被谋杀了——举凡涉及哈特家族的事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哈特家族坚决否认这种可能:约克·哈特是个从不得罪人的小人物,是个没有什么朋友的安静老人,而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他没有任何敌人。另一家报纸或许是根据哈特家族出奇诡异热闹的历史,推断老头子只是离家出走——逃离他专横的妻子,逃离他那群令人厌烦、离经叛道的孩子,逃离他那叫人神经衰弱的家。可是这个说法后来也不被接受,因为警方指出,他的私人银行户头没被动过。也由于这项事实,有关一个“神秘女子涉及此案”的臆测不攻自破。对这种暗示极为愤怒的老埃米莉·哈特,断言她丈夫已经六十七岁高龄。处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极不可能因为一团小小的欲火而背弃亲人、抛弃财产。 经过五星期不眠不休的追查,警方下了一个结论——自杀。看来,警方这次说对了。 由纽约市警察局刑侦组的萨姆巡官担任约克·哈特这场简陋葬礼的牧师,委实合适不过。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大不丑:一张严肃丑陋的脸孔,豁鼻子,烂耳朵,硕大的体架上长着大手大脚。你会以为他是退役的重量级拳王,他的指关节因为常年打击罪犯而破皮、结瘤;头部有灰有红:灰白色的头发,砂岩般的红脸,严厉的眼神。他给人的感觉是实在、可靠。他颇有头脑;作为一名警察,算是相当坦率诚实。不过,经过常年几无指望的奋战,他也已经见老了。 这次这个案子倒是不太一样。从申报失踪、寻人未果,到发现遭鱼啃食的尸体,还有充足的指认身份的证据,一切都公开明朗。但是既然有他杀的说法存在,巡官认为,他就有责任解人疑惑,让此事尘埃落定。 纽约地区的法医席林医生向助手示意,赤裸的尸体马上从解剖台被移到推床上。席林那矮胖的德国人身体弯向大理石水槽,洗净双手,消毒一番,然后彻底把手擦干。等他把又肥又小的手掌擦拭得令自己满意之后,便掏出一根满是齿痕的象牙牙签,开始若有所思地剔起牙齿来。巡官叹了口气,差事终于办完了。一旦席林医生开始挖蛀牙洞,那就表示谈话时间到了。 他们一同跟在推床后面走到陈尸所的存尸柜前,没有人开口,约克·哈特的尸体被放在一块平板上。助手转身探询:推进壁柜吗?席林医生摇摇头。 “怎么样,医生?” 法医拿开牙签。“很明白的案子,萨姆。从肺部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几乎是落水以后马上死亡的。” “你是说他马上淹死了?” “不,他不是淹死的,是中毒死的。” 萨姆巡官对着陈尸板皱眉。“那么这是谋杀了,医生,我们判断错了。那遗书可能是有人安排的。” 席林医生藏在老式金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炯炯发亮,丑陋的秃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小布帽。“萨姆,你实在是个直脑筋,中毒不一定就是谋杀……对,他体内残留有氢氰酸,这代表什么?我会说这个人站在船上的扶栏前,吞下氢氰酸,然后掉进或跳进水里。补充一句,是海水。那是谋杀吗?萨姆,你原先就说对了,是自杀。” 巡官一副看法未得到证实的表情。“好极了!那么他是差不多在落水的时候死亡——死于氢氰酸中毒,嗯?太好了。” 席林医生靠在陈尸板上,睡眼惺忪,此人常常一副困倦的样子。 “看起来不像谋杀。没有可疑的迹象。海水有防腐存证的作用,你不知道吗,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只有几处骨头淤伤和肌肉擦伤,无疑是尸体和海底沉积物碰撞的结果。明显的碰伤,而且鱼也享受了一顿。” “嗯,可是他面目模糊,那可是事实。”——死者的衣服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破烂不堪——“在这之前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尸体总不会就这样漂了五个星期吧,可能吗?” “道理很简单。真是幼稚,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法医捡起从尸体上剥下来的破烂、湿漉漉的外套,指指衣服背面的一处大窟窿,“鱼咬的吗?呸!这个洞是某种又大又尖的东西造成的。萨姆,尸体曾经被水底的沉树暗桩给卡住,最后暗潮或是海水其他的波动才把他弄开,或许是两天前的暴雨也说不定。难怪你们五个星期都找不到他。” “那么从发现尸体的地点,”巡官沉思着说:“很容易就可以把来龙去脉拼凑起来。他吞下毒药,从——比方说,斯塔登岛的渡船上跳水,顺着窄湾漂流出去……从尸体上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呢?我还要再看一下。” 萨姆和席林踱到一张桌子旁,上面摆着几样东西:一些腐烂破碎得无法再用的纸张,一根石南木制成的烟斗,一盒泡湿了的火柴,一个钥匙链,一个夹着几张钞票、被海水浸泡了的皮夹,一把大大小小的钱币。桌子的另一边还摆着从死者左手的无名指,或称订婚指上取下来的一枚沉重的图章戒指,图章上有两个银镂的姓名缩写字母YH。 但是在这堆残余物当中,巡官仅对一样东西感兴趣——烟草袋。那是鱼皮的,有防水功能,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早先已经从里面找到一张没被海水毁损的折叠纸张。这是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上面的留言是用不褪色的墨水写的,笔迹工整近乎完美,像打字机打的字一样整齐、清晰。留言只有一句话: 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敬启者: 我是在神志全然清醒的状况下自杀的。 约克·哈特 “简单明了,”席林医生评论道,“好个血性男子。我要自杀了。我的意识很清楚。毫无赘言,这是用一句话概括一部小说,萨姆。” “唉,别说了,再说我就要痛哭流涕了。”巡官不耐烦地咕哝,“老太太来了,通知她上来认尸。”他赶紧从陈尸板末端拉过来一块厚布把尸体盖起来。席林医生喃喃地念了一句德语,站到一边去了,双眸闪闪发亮。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而入: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这个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面,一点儿都不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威严十足。她年纪很大,看起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冷冰冰的蓝眼睛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而短的下巴显示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哈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婆”、“怪物”、“刚愎自用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伍德罗·威尔逊(1)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她目中无人地径直朝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如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大、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哈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着那张稀烂、无法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显露任何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了一阵她的面容,转而审视她身边的那几个男人。那个高大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哈特的独生子康拉德·哈特。康拉德的长相酷似他母亲,颇具掠夺性,但同时又显得软弱、放荡,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了一眼死者的脸孔后,就把目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在约克·哈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就已认识。一个是家庭医生梅里亚姆,高大,灰发,单薄的削肩,显然已年过七十。梅里亚姆医生细看死者的脸孔时,并无一点儿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深沉,高瘦而衰弱,这是特里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哈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地想,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特里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裹着皮革的木制义肢。特里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咕哝个不停。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饱经风霜的手按在哈特太太的肩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甩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特里维特船长当即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哈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微微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坐椅时,做出了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舔一下薄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一顿美餐。梅里亚姆医生一言不发地取代她站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哈特和特里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上的厚布。席林医生以职业性的疑惑目光在一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她的声音和嘴巴一样,紧绷又顽固。 “还有,哈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着她走到桌边。她缓缓拿起那枚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字条,一眼就读完了遗言,然后又变得冷若冰霜,近乎冷漠地点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哈特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看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对死者的遗言感到激动:他摸索着衣服的里层口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的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哈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也不瞥一下她丈夫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干瘦脖子的毛皮围巾。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他看了一眼陈尸板,梅里亚姆医生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约克·哈特吗?” 老医生看也不看萨姆就回答:“我想是,确实是。” “年过六十的男性,”席林医生出人意料地开口,“小手小脚。很早就切除了阑尾。动过手术,大概是胆结石,六七年前的样子。对不对,医生?” “对,十八年前我帮他切除了阑尾。另外那个——胆管结石,并不是很严重,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医生做的手术……这是约克·哈特。” 老女人说:“康拉德,安排葬礼,私人性的。对新闻界发个简短声明。不收花圈。立刻去办。”她迈开步向门口走去。特里维特船长状似不安地蹒跚尾随,康拉德·哈特咕哝了几句似是表示顺从的话。 “等一下,哈特太太,”萨姆巡官说,她止步回头盯着他,“别走得这么快,你丈夫为什么自杀?” “我说,这……”康拉德怯怯地开口。 “康拉德!”他像狗挨了打似的退缩了。老女人走回原处,一直到她和巡官站得十分近,巡官甚至可以闻到她口鼻呼出的气息的微微酸味。 “你要做什么?”她用尖刻、清晰的口气说,“我丈夫自杀你不满意吗?” 萨姆十分惊愕。“怎么——是,当然。” “那么事情就了结了,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来打扰我。”她丢下一个恶狠狠的眼色,然后就走了。特里维特船长仿佛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康拉德咽了一下口水,一脸病容地随后跟上。梅里亚姆医生的削肩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好了,先生,”门关上后,席林医生说,“这下你可知道怎么守本分了吧!”他咯咯笑起来,“老天,什么女人!”他把陈尸板推进冷藏柜。 萨姆巡官无可奈何地大骂一声,气呼呼地冲出门去。门外一个眼尖的年轻人逮住他厚实的臂膀,和他齐步疾走。“巡官!你好,嗨,嗨,晚上好,我听说什么——你发现了哈特的尸体?” “见鬼。”萨姆带着怒意。 “是的,”记者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刚刚看到她趾高气扬地出来,下巴抬得老高!目中无人……听我说,巡官,你会来这里准没好事,我知道。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 “没事,放开我的手,你这小狒狒!” “还是那么坏脾气,亲爱的巡官……我是不是可以说,有涉及不法的嫌疑?” 萨姆把两手插进口袋,俯视着他的访问者。“你敢,”他说,“我就把你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你们这些浑蛋,永远不知满足吗?去你的,是自杀!” “我以为巡官并不同意——” “滚蛋!证据确凿,告诉你。现在滚吧,小鬼,免得我踢你一脚。” 他大步踏下陈尸所的台阶,扬手招来出租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从第二大道的方向跑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嘿,杰克!”他喊道,“哈特案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看到老魔女没有?” 刚才纠缠萨姆的人耸耸肩,目送巡官的出租车驶离路边。“回答你第二个问题——看到了,但是没什么。总之,这可有后续文章可做了……”他叹了口气,“唉,谋杀或非谋杀,我只能说——感谢上帝,让疯狂的哈特家族存在!” 第二场 哈特宅邸 四月十日,星期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疯狂的哈特家族”——多年前,在一段不寻常的哈特一家的新闻满天飞的时期,一名想象力丰富的记者联想到《艾丽丝梦游仙境》,给哈特一家取了这样的称号。不幸的是,这可能太过夸张,其实他们不及书中永恒的哈特角色一半疯狂,也不及他亿万分之一有趣。他们其实——依据风光渐失的广场邻居们的私下评语——是“一群讨厌难缠的家伙”。而且,虽然身为广场一带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他们从来没有社区的团队感,永远和格林威治村的名望家族保持着距离。 这个称号就这样越传越广,变得根深蒂固了。他们老是有新闻见报,不是金发的康拉德酗酒差点儿砸烂一家地下酒吧,就是聪慧的芭芭拉组织了一场新诗沙龙,或主持了一个文学评论家大力捧场的招待会,要不然就是吉尔出了什么事。吉尔是哈特家三个子女中最年轻的一个,美貌、乖张,饥渴的鼻子专门嗅寻声色享受,有一阵好像有染上鸦片瘾的谣传,偶尔也有周末在阿迪伦达克山狂欢宴饮的故事,而且,每隔一个月总要很无聊地来一次和某某有钱人家子弟“订婚”的声明。引人侧目的是,对象从来不是什么正派人家的子弟。 他们不单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全出自一个怪异不羁的模子。虽然每个人都如此古怪、放荡、不循常轨、难以捉摸,但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恶名昭彰的母亲。埃米莉在少女时代甚至比小女儿吉尔更疯狂;中年以后,她变得跋扈、刚愎自用、专横,没有什么社交势力她“运作”不起来,没有一种市场钻营对她机巧、狂热、好赌的本性来说是太复杂或太冒险的。有几次,坊间谣传她在华尔街的买卖受到重创,使她继承自数代富裕、精明的德裔祖先的大笔私人财产,有如奶油般在她火热的视线中日渐消融。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所有产业的准确数字,甚至包括她的律师。值此战后的纽约,报纸杂志蓬勃发展的时代,她经常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显然是不可信的说法;还有人指称她面临破产边缘,这纯粹也是道听途说。 基于这一切——她的家族,她个人的功过,她的背景和她辉煌的历史——老埃米莉·哈特是新闻界的最恨,同时也是最爱。他们恨她,因为她是个极端难缠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社的总编辑说的——“只要有哈特太太,就有新闻。” 早在约克·哈特跳进下湾冰冷的海水之前,许多人就预测,他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短见。血肉之躯,他们说——像衣冠楚楚的约克·哈特这种诚心见性的血肉之躯——只能忍受到此极限,再多就无法负荷了。这个男人在近四十年的岁月里,像条狗一般被鞭笞,像匹马一般被使唤。在他妻子的锐齿利舌的攻击下,他早已自我萎缩,失去个性,变成一个终日被追剿的幽魂,被禁锢在一个放荡、无理、刻薄、疯狂的环境里。 他的身份从来就被说成是“埃米莉·哈特的丈夫”——至少自从他们在五光十色的纽约举行婚礼以来,便是如此。那是三十七年前,当时半狮半鹜像是装饰品上最流行的图案,椅罩还是客厅里不可或缺的物品。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住宅——不用说,她的房子——的第一天起,约克·哈特就清楚自己的命运。当时他还年轻,也许曾试图抵抗她的刚愎自用,她的火爆脾气和她的专制。也许他曾提醒她,她是在某些外人不明的事由下,和她正经稳重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坎皮恩离婚的;因此,老实说,她欠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哈特些微体贴的举止,而且,她也应该收敛自少女时代即震撼纽约的不当言行。即便他试过,那也就此注定了他的命运,也毁灭了他的一片大好前程。 约克·哈特曾经是一名化学家——虽是年轻、贫穷、初出茅庐的科学新手——也是一名曾经发表撼世新发现的研究工作者。结婚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些胶体实验,这是当时后维多利亚时代的化学界连做梦都想不到的。然而在他妻子的气焰下,胶体、事业和名声全告消弭。年复一年,他变得越来越愁眉不展,最后,只有在埃米莉准许他在自己房间设立的实验室里,混混日子自求安慰。他渐渐变成一副空壳,可怜兮兮地依赖他妻子的财富过日子——而且无时不被提醒这点——成为她一群不循正轨的子女的父亲,但是他对这群捣蛋鬼的牵制力,比家里的仆佣还不如。 芭芭拉是哈特子女中最年长的,也是埃米莉放荡不羁的血统中最有人样的。她是个三十六岁的老处女,高挑修长,淡金色的头发。她是这群后辈里唯一没有被腐蚀的;她热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尤其对大自然情有独钟,这使她和其他子女更显不同。哈特家的三个子女中,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资质,同时,她也免不了有一些自她母亲身上传承过来的不正常因素。只是在她身上,不正常变成了天才的点缀,而且被发挥在诗文方面。她已经被公认为当代首席女诗人——文学界毫无异议地称她为诗歌领域的无政府主义者,具有独创精神的波希米亚浪人和具备无穷诗歌天分的知识分子。她是无数深奥难解、才气焕发的诗集的作者,加上哀愁、聪慧的绿眸子,她已经成为纽约知识界的阿波罗神殿的祭司。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来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亲的男性版本,典型的哈特家疯狂分子。他曾经上过三家大学的劣等生名单,三次都因为恶毒又疯癫的恶作剧被赶出校门。有过两次毁婚上法庭的记录。有一次开快车撞死行人,最后靠他母亲的律师东奔西走、大笔贿赂,才免去罪责。还有无数次因酒精的作用他体内怪异的血液沸腾起来,便把他的哈特家独门脾气发作在无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断过一次鼻梁——由整形医生整过形——弄折过一次锁骨,还有数不清的缝针痕迹和淤伤。 但是他照样冲不破他母亲的钢铁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颈背,一把将他从一团混沌中给拎出来,安排他和一个名叫约翰·戈姆利的稳当、可靠、的确值得赞赏的年轻人一起做生意。但这并没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断绝往来,他还是常常回去和他们鬼混,全靠戈姆利一手稳住他们的经纪公司。 康拉德在某个神志比较清醒的时刻,邂逅并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轻女子。当然,婚姻并没有纠正他疯狂的生活。他的妻子马莎,一个与他同龄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白了她所面临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遮天的哈特家的屋檐下,被丈夫忽视、欺凌,她原本活泼的脸庞,很快就显出一副无时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约克·哈特一样,也是这个炼狱里一个失落的幽魂。 可怜的马莎与善变的康拉德结合,简直就别想得到快乐。她仅有的一点点欣慰,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奇和四岁的比利……然而这也不由得让人喜忧参半。杰奇是个狂野、任性,而又早熟的少年,也是个满脑子鬼点子的粗暴小子,对发明残酷的把戏特别有天分,不止对他母亲,对他的姑姑和祖父母而言也是捣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样学样。精疲力竭的马莎,每天活着就是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为他们收拾残局的搏斗。 至于吉尔·哈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远的社交新人。她只为感官而活。吉尔是我所知最邪恶的女人——她加倍地邪恶,因为她从来不兑现她美丽的嘴唇和挑逗的动作所许下的诺言。”吉尔二十五岁。“她是一朵欠缺气质的兰花,一个彻底卑鄙的人。”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总而言之,吉尔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些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冷酷专制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抑郁软弱、被迫自杀的约克,有极具天分的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顽劣放荡的吉尔,懦弱无助的马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然而,事实不仅如此,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性,如此凄惨的人,比起她来,其他人的怪异行为,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路易莎。 她称自己为路易莎·坎皮恩,因为她虽然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哈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坎皮恩。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儿胖,对她身处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儿无动于衷。她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甜美的女子。然而,由于被哈特家族的昭彰恶名所环绕,她不但没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哈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当作制造丑闻的工具,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她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坎皮恩所生的路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地又盲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着年龄的增大愈加严重,最后会完全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成真,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主宰她命运的黑暗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路易莎·坎皮恩最终遭受了完全失去听力的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在这含苞初放的年龄,其他女孩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路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坚固的桥梁——听觉,也到了她身后,黑暗之神毫不留情地将它烧得干干净净。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虚空,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来看,她倒不如死去。 虽然跌跌撞撞,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变得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邪恶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幸,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于正常母女。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女儿的不幸是她母亲造成的。在她降生时,曾经有人怀疑她的父亲汤姆·坎皮恩是造孽者,有人说他的血统不良,报应在小孩身上。但是等到坎皮恩和常有惊世骇俗之举的埃米莉离婚,之后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像垃圾般的疯狂哈特子女以后,世人终于确定错在女方。在这时也才回想起来——而且这点更强化了错在女方的看法——坎皮恩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次生的一个儿子一切正常。新闻界很快就忘了坎皮恩,他与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那个儿子也不知去向。而把不幸的约克·哈特钳制得紧紧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结的病果,带到了她位于华盛顿广场的豪宅……历经一个世代的狼藉声名,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一场十分痛苦、辛酸的悲剧中;比较起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这出戏苍白的序幕。 这出苦剧,在约克·哈特的尸体从海湾里捞起来两个多月后开场。 开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征兆。哈特太太的管家兼厨娘阿巴克尔太太,按惯例在每天下午饭后,替路易莎·坎皮恩准备一杯蛋奶酒。蛋奶酒这档事纯粹是老太太小题大做,路易莎除了心脏稍弱外,身体健康得很,虽然年过四十免不了有些虚胖,其实并不缺乏蛋白质。但是哈特太太的命令不可违抗,阿巴克尔太太只是个用人,哪里敢吭一声;路易莎在她母亲的铁腕控制下也非常温顺,每天午饭后,就听话地到一楼餐厅饮用这杯母亲赏赐的甘露。这项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习惯的重要性,我们会在以后的事件中看出端倪。连做梦也丝毫不敢违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巴克尔太太,总是把盛着蛋奶酒的高脚玻璃杯摆在餐桌的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路易莎每天下午总能找到,毫不迟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仿佛她能看见一般。 悲剧,或者应该说近乎悲剧的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个温暖的星期日,开始时一切如常……直至事件爆发。下午两点二十分——萨姆巡官在事后小心查证了确切的时间——阿巴克尔太太在屋后厨房调好蛋奶酒——警方询问时,她怒气冲冲地透露了配料内容——亲自以惯用的托盘把饮料送到餐厅,摆在餐桌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然后,职责已毕,离开餐厅返回厨房。她作证指出,她进餐厅时,里面空无一人;她在摆放蛋奶酒的时候,也不见任何人进来。到此为止一切明晰。 其后发生的事就有点儿难以重新组织,警方得到的证词并非完全精准。其中有一段人仰马翻的混乱时间,没有一个人能客观冷静地观察并指证确切的位置、言语和次序。萨姆巡官只能勉为其难地推断,大约是两点三十分的时候,路易莎在铁腕老夫人的陪同下,从卧室出来,下楼到餐厅喝蛋奶酒。她们在走廊停下脚步,女诗人芭芭拉·哈特紧随其后下了楼,也在她们身后止步观看,事后她说不上来为何如此,只是说她模糊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与此同时,康拉德懦弱的妻子马莎,也满面忧色地从屋后某处走下走廊。马莎嘴里正无力地叨念:“杰奇跑到哪里去了?他刚刚又到花园践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刻,在走廊停下脚步探头张望。 恰巧还有第五号目击者,他也探首餐厅看见了事件的经过。这位就是独脚老海员特里维特船长,哈特家的邻居,曾经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于两个月前到陈尸所去认尸。特里维特船长在通往餐厅的两个门道中的第二个出现——不是可以看见主走廊的那一个,而是能看见紧挨着餐厅的图书室的那一个。 他们最初目击的情形并无任何异样。马莎的大儿子,十三岁的小个子杰奇,独自在餐厅里面,手上正握着那杯蛋奶酒,两眼盯着杯子。老太太怒眼圆睁,开口呵斥一声,杰奇畏缩地转头,立即察觉了眼前的观众,他鬼灵精的脸孔突然扭曲,一股决心制造恶作剧的神情跃上狂野的双眸。他把玻璃杯举到唇边,迅速吞下一大口奶白色的液体。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瞬息之间,他祖母赶上前去,恶狠狠地一巴掌打了小男孩的手,尖声怪叫:“你明知道那是路易莎姑姑的,你这臭无赖!我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偷她的东西!”——杰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无赖脸大惊失色。玻璃杯在地板上跌破,蛋奶酒洒得到处都是。然后,那两只在花园弄得满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开始号叫起来。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他们顿时意识到,那不是耍赖的哭叫,而是地道的疼痛引起的哀号。杰奇单薄瘦削的身体开始抽搐,两手痉挛。痛楚加剧了,他的喘息变得粗重,脸色出奇的灰暗。他尖叫着,整个人跌落到地板上。走廊上发出一声呼应的尖叫,马莎飞奔而入,面无血色,两膝跪地,才恐慌地看了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随即昏厥过去。 叫声惊动了整座屋宅。阿巴克尔太太跑来了,还有她丈夫乔治·阿巴克尔——用人兼司机,又高又瘦的老女仆弗吉尼亚,以及星期日一早就纵酒作乐,搞得蓬头乱发、满脸通红的康拉德。一脸苦恼的路易莎被忘在一边,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她似乎根据第六感意识到事有差错,便蹒跚向前,鼻翼翕动,搜寻她母亲的位置,然后惶恐地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哈特太太是第一个从小孩抽筋和马莎昏厥带来的惊吓中恢复理智的人。她跳到杰奇身边,把不省人事的马莎拖开,托起杰奇的脖子——此时他已经脸色乌紫——用力扳开他僵硬的下巴,把一根干瘦的指头探进杰奇的喉咙。他噎了一声,随即呕吐起来。 她玛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巴克尔!赶快打电话叫梅里亚姆医生!”她嚷道。乔治·阿巴克尔快步跑出餐厅。哈特太太的眼睛又趋黯淡,毫不迟疑地重复急救措施,小男孩再度呕吐。除了特里维特船长,其他人似乎都动弹不得,只是瞪着老太太和扭动不安的小男孩。特里维特船长对哈特太太的强悍应对措施赞许地点头,随后走开去寻找那个又聋又瞎的女子。路易莎感觉到有人碰触了自己柔软的肩膀,似乎认出来了是谁,便把手探进他的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这场戏最重要的部分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只耳朵带斑点的小狗——小比利的宠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摇头摆尾地溜进餐厅,一看到洒得满地都是的蛋奶酒,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凑近奶液。女仆弗吉尼亚突然尖叫起来,指着小狗。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它发着抖,痉挛了几下,然后四条腿僵直起来。它的肚皮只骤然鼓胀一下,就倒地不动了。很显然,这条小狗再也无福享受蛋奶酒了。 住在附近的梅里亚姆医生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哈特家人身上,几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老医生显然熟识他的病人。 他只瞧了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痉挛的男孩,便板起脸孔。“立刻到楼上去。你,康拉德,帮我把他抱上去。”此时已经清醒过来的金发的康拉德,露出惊恐的神色,抱起儿子走出餐厅,梅里亚姆医生紧随其后,手上的医药箱已经打开。 芭芭拉机械性地跪下,开始揉搓马莎麻木的双手。哈特太太沉默不语,脸上的皱纹像岩石一样坚硬。 裹着睡袍、睡眼惺忪的吉尔一头撞进餐厅。“到底在闹什么?”她打了个哈欠,“看到老医生和康拉德还有小煞星上楼——”她瞪大眼睛,马上住口;她已经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溅的蛋奶酒和昏迷的马莎,“怎么……”没有人留意她,也没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她嫂子毫无血色的脸孔。 一个穿着洁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这是路易莎的护士,史密斯小姐。事后她告诉萨姆巡官,她这段时间都在楼上的卧室里看书。她看了一眼当时的局面,忠厚的脸庞立刻罩上惊恐的神情。她看看哈特太太,老太太像花岗岩般纹丝不动;看看路易莎,小姐站在特里维特船长身畔不停地颤抖;然后她叹了口气,嘘一声,示意芭芭拉走开,便跪下来以专业的姿势动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没有人开口。他们仿佛被同一种意识所触动,一起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太太,但是哈特太太一脸高深莫测。此时她一手环抱着路易莎颤抖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观望史密斯小姐着手照料马莎的敏捷动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众人才稍有动静。他们听见梅里亚姆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声。他慢慢走进来,放下医药箱,瞥了一眼马莎,后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渐苏醒。他点点头,转向哈特太太。“杰奇已经脱离危险了,哈特太太。”他平静地说,“谢谢你,反应机敏。他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呕吐无疑使他免患重病,他不会有事的。” 哈特太太高傲地点点头,然后又扬起下巴,以似有兴趣却又冷淡的态度盯着老医生,她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某种事态严重的意味。但是梅里亚姆医生走开去,先检查死了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体,最后用从他医药箱里取出的一个小药水瓶盛起一点浆液,旋紧盖子收起来。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护士点点头便走出了餐厅。他们听见她上楼向幼儿房走去,杰奇正躺在里面的床上呻吟。 然后,梅里亚姆医生向马莎弯下腰,扶着她站起来,用镇定的口气叮嘱她放心——四周沉寂一如墓园——这个温顺、娇小的女人脸上闪过一种奇异、但绝对不是懦弱的表情,她摇摇晃晃地离开餐厅,跟在史密斯小姐后面也上楼去幼儿房。她上楼时与她丈夫擦身而过,两人都未置一言,康拉德踉跄着走进餐厅坐下。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进门是一种信号,老哈特太太用力一掌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路易莎,她只是更往里躲进老太太的臂弯。“好!”哈特太太叫着,“老天在上,现在大家把事情弄清楚。梅里亚姆医生,蛋奶酒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把小鬼搞成那样?” 梅里亚姆医生低声说:“番木鳖碱。” “毒药,呃?我就知道,看那条狗就知道了。”哈特太太仿佛长高了好几英寸,扫视全场,“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浑蛋!”芭芭拉叹了口气,把她的纤纤玉指放在椅背上,整个人靠着椅背。她母亲用令人胆寒的语气尖刻地继续说:“那杯蛋奶酒是路易莎的。路易莎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喝一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巴克尔太太把蛋奶酒放在餐桌上,到那个小流氓进来抓起杯子这段时间内,在饮料里下了毒,很明显知道路易莎会来喝!” “妈,”芭芭拉说,“请别这么说。” “闭嘴!杰奇贪嘴救了路易莎一命,几乎把自己的命弄丢了。我可怜的路易莎安全无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实仍然存在。”哈特太太把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紧抱在胸前,路易莎发出抽噎般不知所云的声音。“没事,没事,亲爱的。”老太太安慰她,仿佛路易莎听得见似的,一边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然后声音又尖酸刺耳起来,“是谁在蛋奶酒里下毒的?” 吉尔嗤之以鼻。“别这么戏剧化,妈。” 康拉德软弱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妈,我们谁会——” “是谁?你们所有的人!你们都讨厌看到她!我可怜不幸的路……”她把路易莎抱得更紧了,“怎么?”她怒气冲冲,那副老身躯因激动而颤抖不已,“说啊,是谁做的?” 梅里亚姆医生开口了。“哈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失了,双眸转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需要你的意见时,梅里亚姆,我会问你,不要插嘴!” “这……”梅里亚姆医生冷冷地回答,“恐怕办不到。”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梅里亚姆医生回答道,“我有职责在身,这是件刑事案件,哈特太太,我别无选择。”他缓缓走向房间一角,那边的柜子上有一个分机电话。 老太太张口结舌,脸色变得和刚才的杰奇一样乌紫。她一把推开路易莎,大步向前,抓住梅里亚姆医生的肩膀猛力摇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哦,不,你不可以,可恶,好管闲事!把这件事公开,是吗?越公开,越——不准碰电话,梅里亚姆!看我——” 不顾老女人狂乱地摇他的臂膀、恶言恶语地诅咒他,梅里亚姆医生镇静地拿起话筒,拨号到警察总局。 ———————————————————— (1)?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1856—1924),一九一二年当选美国总统。 第一幕 谋杀案虽然没有舌头,仍会用最不可思议的器官说出话来。 第一场 哈姆雷特山庄 四月十七日,星期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萨姆巡官颇有兴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创造天地,他老人家确实成绩斐然——特别是每次他到离大都会数英里之遥,位于威斯切斯特县的哈德逊河一带时,心里尤有这种感触。 由于肩负重职,萨姆巡官很少有机会产生宗教或美学的心思,但是即便俗务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对周围的美景无动于衷。 他的车子艰辛地爬上一条弯曲的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城垛、护卫墙、绿叶攀生的尖塔和蓝天白云交织而成的人间仙境,而远远之下与其相映的,是哈德逊河的熠熠波光和层层蓝波上的点点白帆。巡官深深吸入的空气,夹着树木、松针和鲜花的清香。艳阳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风吹拂着他的灰发。驱车转过路上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弯道,巡官拼凑警句似的想:有或者没有犯罪,这美景都令人感觉活着是件快事。这是他第六次探访哲瑞·雷恩先生令人惊羡的住所——哈姆雷特山庄,此刻他心里想的是,这个惊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流连忘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桥——哲瑞·雷恩先生庄园的前哨口——前刹住车,像个小男孩似的向站岗的人招手。那是位满面笑容的矮小老头儿,正用手扯着自己苍老的额前头发。 “嗨!”萨姆喊道,“好天气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吗?” “好的,先生。”守桥人高声回答,“好的,先生。进来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过,您随时可以进来。这边请!”他跳上桥,用力拉开一扇吱嘎作响的栅门,示意巡官把车开过古雅的小木桥。 巡官满意地叹了口气,踩下油门。这么好的天气,我的天! 这里的地形很眼熟——一条完美的碎石路,一片正在转绿的灌木丛,然后突然间,像一幕旖旎梦境,一块草坪铺陈在古堡前面。这座古堡以雷霆万钧之势耸立在哈德逊河畔数百英尺高的山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顶峰之作。这个设计曾被当代批评家大肆贬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只愿设计钢筋水泥摩天大厦的年轻人,都瞧不起这座建筑,它的创作人被嘲笑为“古板守旧派”、“脑袋落伍者”和“装腔作势之人”——最后这个说法出自一个尖酸刻薄的新派剧评人。对他而言,任何早于尤金·奥尼尔(1)的剧作家,任何先于莱斯利·霍华德(2)的演员,都是“贫乏无聊”、“古板”、“过于陈旧”和“平淡乏味”的。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延展着细心经营的花园,有排列整齐的紫杉、山形屋顶农舍组成的伊丽莎白式村庄、鹅卵石便道、护城河、吊桥,还有超越一切之上、用石砖堆砌起来的城堡本身。这似乎是十六世纪的精华,老英格兰的一部分,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这是安然生活在他丰硕的历史成就中的老绅士再自然不过的排场。即使最尖刻的批评家也不能否认,他对永恒的莎剧有过伟大的贡献。他几近天才的舞台演出带给他庞大的财富、显赫的名声,还有私底下无穷的快乐。 这就是退休的戏剧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居所。当另一位老者打开环绕着庄园的高高石墙上沉重的铁门时,萨姆巡官暗忖,不管纽约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么想,对他而言,这才是平和,才是美,才是逃离喧嚣的纽约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刹车,车子嘎的一声停下来。在他左边二十英尺处有一幅令人惊愕的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尊石刻的阿瑞尔(3)正在喷出水花……令巡官出神的,是那个在池子里用一只粗糙的棕色的手泼水的怪人。尽管认识哲瑞·雷恩先生几个月,并多次造访这座城堡,可巡官每次看到这个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里那种诡异、不真实的感觉。那只泼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皱皱巴巴,赤裸裸,长着几根毛发;森林小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个肉峰——这个奇特的怪物整个儿裹在一件皮围裙里,像铁匠的漫画造型。 驼背老人抬起头来,细小慧黠的眼睛一闪。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道,“你在做什么?”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辉历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四十年来,他一直担任雷恩的假发师和化装师。他把两只小手搭在瘦小的臀部。“我在观察一条金鱼。”他用老年人短促沙哑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稀客啊,萨姆巡官!” 萨姆钻出车子,伸了伸懒腰。“我的确不常来。老先生好吗?” 奎西的一只手像蛇似的探进水里,一会儿之后湿答答地握着一个扭动不已的小东西伸出水面。“颜色真漂亮。”一边观察,干瘪的嘴唇一边还啧啧有声,“你是说哲瑞·雷恩先生?哦,好得很。”他突然一脸的不满,讶异地说,“老先生?他比你年轻啊,萨姆巡官。你知道,雷恩先生六十岁了,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后面那个——冷死人哪——那个冰冷的湖里游了整整四英里,你办得到吗?” “呃,可能没办法。”巡官微笑着回答,一路上小心地避免踩到郁金香花床,“他在哪里?” 金鱼丧失了勇气,突然警觉地不再扭动,老驼背有些遗憾地把它丢回水里。“在那些女贞树后面,他们在修剪那些树。他对园林的美感十分讲究,我是说雷恩先生。这些园丁们喜欢——”巡官没把话听完就笑着越过老人身边——但是不忘在擦身而过时摸一摸那又丑又怪的肉峰,因为萨姆巡官实在是非常讲究实际求证的人。奎西大笑,两只禽爪般的手又探进水里。 萨姆拨开一棵修成几何形状的女贞树,从那后面传来一阵忙碌的修剪声,还有雷恩与众不同的深沉愉悦的嗓音。他穿过树丛,向一位穿着灯芯绒裤子,被一群园丁围绕着的瘦高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亲临现场,”巡官一路大喊,一边伸出一只巨掌,“哎呀!哎呀!您怎么从不见老?” “巡官!”雷恩高兴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兴见到你!”他丢下一把沉重的树剪,握住萨姆的手,“你怎么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庄晃荡好几个小时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诉我的,”巡官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啊——啊!真好!他在后面那座水池里。” “在戏弄那条金鱼,我敢保证。”雷恩笑道,他像根细弹簧似的一弯身,在巡官身边坐下来,“巡官,你发福了,”他评论道,盯着萨姆肥胖的身体,“你应该多运动。我敢说,自从我上回见到你,你少说也增加了十磅。” “你讲得一点儿也没错,”萨姆咕哝道,“抱歉,我没有还嘴的余地。你的身材可好得像把小提琴。” 他又妒忌又羡慕地看看他的伙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样子。除了长及颈项的一头银发,他看起来像四十岁,而非六十。他极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轻,脸上毫无皱纹。灰绿色的眼眸慧黠深沉,没有一丝老态。敞开的白色衬衫的领子里,喉头坚韧结实,呈日晒后的棕色。他脸上的表情,既能稳若泰山,又能随机应变,那是成熟、强健的男人的脸。还有他的声音,具权威性,又易引起共鸣,必要时还能化成利剑——那声音在无数观众的耳朵里听来,简直性感无比。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出众的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闪,断言道,“你从城里长途跋涉而来并非无故,这个推论很简单,因为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实上,自从朗斯特里特事件(4)以后,你就没来过。你那闲不住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他那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巡官的嘴唇。这位演员先生的耳朵完全听不见,就是因为这个晚年的变故,他才不得已从剧院退休。以对新事物惊人的应变能力,他很快就自学了读唇术,而他读唇的能力之好,多数与他接触过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耳聋的缺陷。 萨姆面有愧色。“不要这样说嘛,不要这样说嘛,雷恩先生……事实上,纽约是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您有兴趣试试。” “一件罪案,”老演员沉思着说,“不会是哈特家的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这么说您读到报上的报道了!对,就是那一家子疯哈特。有人企图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结婚生的女儿——路易莎·坎皮恩。” “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严肃,“我对她特别感兴趣,巡官,那是显现人类有能力超越身体残障的出色范例……显然你们还没破案。” “对。”巡官恼怒地说,从地上使劲儿抓起一把草,周围的美景似乎在瞬间丧失了情趣,“完全没有进展,一点儿线索也没有。” 雷恩专注地看着他。“报上的报道我都读了,”他说,“也许有些细节受到歪曲,或者有所遗漏。无论如何,我是知道一些这一家的事情,蛋奶酒被下毒,小孩子馋嘴差点儿酿成悲剧——所有表面上的事实。”他一跃站起来,“吃过中饭了吗,巡官?” 萨姆抓抓刮得光溜溜的发青的下巴。“呃……我不是很饿……” “什么话!”雷恩一把抓住萨姆健壮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为惊讶,他竟已被半拉离地面,“来吧,别扭扭捏捏的。我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来杯冰啤酒,再讨论你的问题。你喜欢啤酒,没错吧?” 萨姆挣扎着起身,一副饥渴的模样。“我不能说我喜欢,可我也不愿说我不喜欢……”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样,半推半就。也许可以说服我的小总管福斯塔夫,给我们来一两滴,譬如说,马爹利三星白兰地——” “不!”巡官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天,你真是知人肺腑,雷恩先生!” 哲瑞·雷恩先生信步走向沿途种满鲜花的通道,心中暗笑他的客人兴奋得眼珠都快蹦出来了。他们穿过环绕着古堡周围村落的树林。那些低垂的红屋檐和鹅卵石街道,那些窄街小巷,还有尖塔和山形屋顶,处处都迷人极了,巡官看得目眩神摇,直到看见几个身穿二十世纪衣着的男女,才觉得心神安定了一点儿。虽然已经数次造访哈姆雷特山庄,这却是他第一次进到院子里。 他们在一座有直棂窗户、门外招牌摇晃着的低矮棕色建筑前止步。 “你可听说过美人鱼酒馆,就是莎士比亚、本·琼森(5)、拉里(6)、弗朗西斯·鲍蒙特(7)和其他人聚会的场所?” “好像听说过,”巡官不确定地说,“在伦敦,以前男孩子们闲逛、聚会的地方。” “正是,在齐普赛的布来德——靠近弗莱德街。这世界上所有古典雅趣的名字,你在那里几乎都可以搜集到。这——”哲瑞·雷恩先生弯身作揖,接着说道,“就是那家不朽的酒馆的忠实复制品。巡官,我们进去吧。” 萨姆巡官展颜一笑。镶着木梁天花板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人声喧哗,而且充满浓郁的优质啤酒的香气。他赞许地点头。“如果三四百年前那些家伙去的就是这种地方,雷恩先生,那我也举手赞成。嗯!” 一个红光满面、圆腹滚滚、啤酒桶似的腰部高高地绑着一条洁白无瑕的围裙的小矮子,急忙上前来招呼他们。 “你记得福斯塔夫(8)吧,我那天下无双的福斯塔夫?”雷恩问道,拍拍小老头儿光秃秃的脑袋。 “当然记得!” 福斯塔夫——福斯塔夫!——微笑着鞠躬。“大杯啤酒吗,雷恩先生?” “对,也给萨姆巡官来一杯,还要一瓶白兰地,还有,来些好吃的。随我来吧,巡官。” 他领头穿过拥挤的房间,向嘈杂的客人们这边颔首那边微笑。他们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在一条教会坐席似的长凳上坐下。担任酒馆老板再尽职不过的福斯塔夫,不但监督准备了一顿可口的午餐,还亲自端上桌来。巡官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把他的丑鼻头埋进啤酒泡沫里喝起来。 “现在,巡官,”等萨姆吃下最后一口菜,并倒尽瓶底最后一滴白兰地以后,老演员说,“告诉我你的问题。” “困难就在这里,”巡官怨怒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您的。如果您看报的话,知道的其实就和我差不多。您看过报上关于几个月前老太太的丈夫自杀的消息吗?” “是的,报纸上免不了都是约克·哈特背叛亲族的报道。告诉我,你抵达现场时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萨姆靠在坐席的核桃木高椅背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调查番木鳖碱被掺入蛋奶酒的准确时间。厨娘兼管家阿巴克尔太太大约两点二十五分把玻璃杯放在餐厅的桌上,依我的推算,五至十分钟以后,哈特太太和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进来,发现小坏蛋杰奇正灌下一大口他姑姑的饮料,到此为止看不出什么。” “是没什么,”雷恩说,“依我所知,你对记者们指出,就周围的情况看起来,任何人都有机会在那饮料里下毒。你有没有问过小孩,他是在什么时候进入餐厅的?” “当然问过,可是您知道小孩就是小孩,能拿他怎么办?他说他是刚好在他祖母和路易莎姑姑见到他之前进去的。我们一直没查出来,谁可能在小孩之前溜进餐厅。” “原来如此。小孩完全复原了吗?” 萨姆巡官哼了一声。“怎么不复原!要杀死他,一口毒药还不够呢。什么孩子!那种小鬼,看了就想把他活活掐死。说他并没有要偷喝那杯蛋奶酒——哦!没错,当然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喝下饮料,说:‘埃米莉奶奶吓了我一跳,我就把它喝下去了。’就是这样。不幸他没有多喝一点儿,真是的。” “我打赌你自己小时候也不是什么斯文的小绅士,巡官。”雷恩哈哈笑道,“蛋奶酒被下毒的那段时间,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报纸上没说清楚。” “呃,先生,那是一团乱,你知道。这个船长,特里维特——他正好在隔壁的图书室里看报纸,但是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然后是吉尔·哈特——她在楼上的卧室,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都下午两点半了,你看!” “年轻女士可能前一晚出游了,”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说,“我相信是参加那种所谓的狂欢酒会去了。异端分子一个,我看是这样。其他人呢?” 萨姆用十分消沉的目光瞧了一眼白兰地酒杯。“呃,叫路易莎的女人——怪胎一个——通常在午饭后小睡片刻,她和她的老母亲睡在楼上同一间房间里。总而言之,之前在花园里跟仆人找碴的哈特太太到楼上叫醒路易莎,然后在差不多两点半时,两人一起下楼去喝蛋奶酒。花花公子康拉德——小孩的爸爸——在房子东边的侧巷散步、抽烟,说他头很痛——八成是宿醉未醒——需要透透空气。写诗的那个女人,芭芭拉·哈特——据我所知,她是个名人,而且是那一群里面唯一像个人样的,雷恩先生,一个有脑筋的好小姐——她在楼上的工作室写作。史密斯小姐,就是路易莎的护士——她的卧室在路易莎的房间的隔壁,俯视着东边的侧巷——说她在她的房间里读星期日的报纸。” “还有其余的人呢?” “几个仆役。管家阿巴克尔太太——她在后面的厨房,和女佣弗吉尼亚在收拾午餐的杯盘。阿巴克尔太太的丈夫,乔治·阿巴克尔,在后面的车库给车子打蜡。差不多就是这样,看起来没什么希望,是不是?” 雷恩点点头,他的眼睛紧盯着巡官的嘴唇。“你说的那个独脚船长特里维特,”他终于开口了,“是个有趣的人物,他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巡官?他星期日下午两点半在那房子里做什么?” “哦,他呀,”萨姆咕哝道,“他以前是个船长,已经住在哈特家隔壁好几年了——是退休以后买的房子。我们已经调查过他了,放心,钱多得很——他用自己的货轮行船三十年,在南大西洋碰上一次暴风雨后被迫退休。大浪把他卷倒——腿上伤了好几处,大副没料理好,等到抵达码头就只有锯断的份儿。是个很有历练的老家伙。”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巡官,”雷恩口气温和地说,“他怎么刚好在房子里?” “慢慢来,好不好?”萨姆嚷道,“对不起,我本来心情好得很,直到您提醒我这档事……特里维特常常来哈特家,听说他是约克·哈特唯一的真心朋友——两个寂寞的老怪物正好凑在一块儿,我看是同病相怜。据我所知,特里维特对哈特的失踪和自杀相当痛心,但是他没有因此就不上哈特家。他对路易莎·坎皮恩有点儿惺惺相惜,您知道——或许因为她是个从无怨言的甜美女子,又横遭不幸,而他是个少了一条腿的残废。” “很可能,身体的缺陷确实能帮助人建立友情。那么,这个好心的船长就是在等着探望路易莎·坎皮恩?” “正是如此。他每天都去看她,他们很合得来,连那个老魔女都赞许此事——她还高兴竟然有人会关心她又聋又哑的女儿呢——倒是天晓得其他人在不在乎那个女人。他两点左右进来,阿巴克尔太太告诉他路易莎在楼上午睡,他就到图书室去等。” “巡官,他们怎么沟通?毕竟,那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说。” “哇,他们有一些办法。”巡官闷闷地说,“您知道,她直到十岁才完全聋了,同时他们也教了她许多事情,然而多半时候,特里维特船长只是坐下来握着她的手,她很喜欢他。” “真可怜!好了,巡官,至于毒药本身,你有没有追查番木鳖碱的来源?” 萨姆笑了一声。“没什么像样的运气。我们自然一开始就紧抓住那条线索,可是结果是这样,您知道,约克·哈特这家伙从来就没有丧失对化学的热衷——据我所知,他年轻的时候是赫赫有名的化学家,他在他屋子里搞起一间实验室,过去整天都泡在里面。” “那是他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的避难所。确实如此。所以说番木鳖碱是从实验室来的?” 萨姆耸耸肩。“我想是吧,可是,连在那里我们也碰上了麻烦。自从哈特失踪以后,老太太就把实验室锁了起来,严格地命令谁也不准上那里去,仿佛那里是纪念他的遗迹之类。她要让房间保持哈特离开时的原貌——特别是两个月前发现他的尸体、确定他已经死了以后,更是如此,明白吧?只有一把钥匙,她随时带在身上;实验室没有其他入口——窗户全装了铁栏杆。嗯,我一听说有实验室这档事,就马上跑去看个究竟,而且——” “你跟哈特太太要的钥匙?” “对。” “她随时都带在身上,你确定?” “据她声称如此。总之,我们在里面哈特钉的一排架子上,发现了一瓶番木鳖碱药片,所以我们想毒药是从那瓶子里来的——把一片药片丢进蛋奶酒,比带粉末或溶液方便。可是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实验室的?” 雷恩没有马上回答,他用一根修长、白皙、有力的指头对福斯塔夫比了一比。“再来点儿啤酒……这是一个修辞上的问题,巡官。窗户有铁栏杆封住——一定有人嫉妒哈特拥有这个避难所——门上锁了,而唯一的钥匙随时都在哈特太太身上,嗯……不一定需要什么太神奇的解释,有蜡模这种东西。” “当然,”萨姆嗤之以鼻,“我们怎么可能没想到。雷恩先生,我推想,有三种可能。第一,下毒的人可能早在约克·哈特失踪以前就从实验室偷了番木鳖碱,那时房间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出,毒药被一直保留到上星期日……”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继续讲,巡官。” “第二,如您所说,有人做了一个锁的蜡模,复制了一把钥匙,所以能够进出实验室,在犯案前不久取得毒药。” “或者之前很久就取得了,巡官,对不对?” “或者第三,毒药根本是取自外面。”萨姆从福斯塔夫手上接过一杯溢满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太好了,”他打着嗝说,“我是说啤酒。这些,我们都竭尽所能调查了。关于钥匙——接下来的步骤——广泛追查所有钥匙匠和五金行……还没有任何发现。至于外在的来源,我们还在查询,到今天为止也没有成果。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雷恩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客人越来越少,美人鱼酒馆里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你有没有想到,”一段沉默之后他说,“蛋奶酒可能在阿巴克尔太太送进餐厅之前就被下了毒?” “圣母玛利亚,雷恩先生,”巡官低吼道,“您以为我是什么?我当然想到了。我们查过厨房,可是里面没有一点番木鳖碱或毒药的痕迹,虽然阿巴克尔太太确实会把蛋奶酒留在厨房的桌子上几分钟,先到储藏间去拿点儿东西。女佣弗吉尼亚也曾经到客厅去了一会儿,去掸灰尘。所以也有可能有人趁阿巴克尔太太没看见的时候,溜进厨房在饮料里下毒。” “我开始同情你的困境了,”雷恩露出一个悲悯的微笑,“而且开始与你有同感,巡官。那个星期日下午,没有其他人在哈特公馆吗?” “根据我的调查,没有了,但是前门没锁,任何人都有可能不被察觉地溜进来再溜出去。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奶酒的事,所有认识哈特家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那一家人里,还有一个人事发时不在家——康拉德·哈特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埃德加·佩里,你有没有调查他?” “当然。佩里星期日休假,他说上星期日早上他去中央公园散步很久——整天都自己一个人,一直到下午很晚才回到房子里,那时我已经在那里了。” “他对有人企图下毒这个消息反应如何?” “好像很惊讶,而且在明白了全局以后似乎颇为担忧,我想。他无法提供任何解释。” “我们好像——”哲瑞·雷恩先生线条明晰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眉紧皱,“陷入更深的迷雾里了。还有动机呢?整件事的谜底可能就在这里。” 萨姆巡官像大力士被捆住了,有力难施一般,毫无顾忌地怒吼起来。“那帮该死的家伙每一个都可能有动机。哈特一家全是神经病——真的就像疯子一样,全家都是。也许除了女诗人芭芭拉,甚至她也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是她的不正常是诗人式的。您知道,哈特太太的整个生活都围绕着她这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像只母老虎一样把她看得紧紧的,和她睡在同一间房间,简直到了喂她吃饭、替她穿衣的地步——奉献一切以免路易莎麻烦别人,这大概是这只老恶猫唯一具有人性的地方。” “而其余的子女当然不免嫉妒,”雷恩亮晶晶的眸子一闪,低声说,“确实如此。感情冲动,性格狂野,加上缺乏道德管束的暴力倾向,不错,我们开始看出其中的可能性了。” “我早在一星期前就看出来了。”巡官嗤之以鼻,“老太太的全副精力都放在路易莎身上,其他的孩子当然嫉妒得要命。这无关甜蜜、温馨,和‘我爱你,亲爱的妈妈’之类的情感。”巡官一脸讥讽地嘲笑道,“我怀疑那里没有爱,那只是傲气和争强好胜的表现。而且,就路易莎这方面来看——要记得,她不是他们的亲姐妹,雷恩先生,他们同母异父。” “那的确有很大的差别。”雷恩表示同意。 “差别可大着呢。譬如说,最年轻的吉尔,就不愿意与路易莎有任何瓜葛,她声称路易莎的存在给家里蒙上一层阴影,她的朋友都不喜欢来访,因为路易莎那种样子使每个人都很不自在。那种样子!又不是她能控制的!可是对吉尔来说完全说不通,她不理解。她如果是我的女儿——”萨姆的手啪的一声往大腿上一拍,“康拉德也是一样——一天到晚吵着要他妈妈把路易莎送去什么疗养院,免得在家里碍手碍脚,说她使他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正常!”巡官冷笑道,“那家伙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桌子底下摆一箱烈酒,两边的膝盖上各坐着一个荡妇。” “还有芭芭拉·哈特呢?” “这又得另当别论了。”萨姆巡官似乎对女诗人情有独钟,他喝了一口啤酒,舔了舔下巴,在雷恩狐疑的目光的注视下,用颇具温情的声调回答,“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好女人,雷恩先生,通达事理。我不是说她有多爱那个聋子,只是从我各方面的观察所得,芭芭拉同情她,试图帮助她生活得有趣味一点儿——这是我们所认为的一个心地真正善良的女人该有的行为。” “哈特小姐显然又俘虏了一颗心。”雷恩说着,站了起来,“来吧,巡官,去透透气。” 萨姆挣扎着起身,松一松腰带,然后领先主人走进古雅而窄小的街道。他们漫步回到花园。雷恩陷入沉思,两眼迷离,双唇紧闭,萨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亦步亦趋。 “康拉德和他妻子不太合得来,据我所知。”雷恩终于开口了,坐到一张粗糙的长凳上,“坐吧,巡官。” 萨姆坐下,像个倦于思考的人,四肢乏力。“他们是合不来,猫狗不相干地各过各的生活。马莎告诉我,一旦有办法,她就要带两个孩子离开‘这所可怕的房子’——她确实情绪非常激动——我从路易莎的护士史密斯小姐那里,得到有关马莎的一些颇有意思的情报。几个星期前,马莎和老太太有过一次摩擦,好像是哈特太太打那两个孩子,马莎气愤至极,咒她的婆婆是‘恶毒的老巫婆’,骂她多管闲事,说但愿老太太死掉——你知道女人激动起来的那一套。总而言之,两人几乎是剑拔弩张,史密斯小姐把孩子们拉出房间——两个小孩吓呆了。马莎平时懦弱得像头绵羊,但您知道,把她惹恼了,那可凶得很。我有点儿替她难过,她住在一个‘精神病院’里。要是我,我跟您说,我才不让我的孩子在那种环境长大。” “而且哈特太太是个富婆,”雷恩仿佛没有留心听萨姆的故事,兀自思忖道,“可能背后有金钱的动机……”他的表情越来越阴沉。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花园里冰凉如水,小村庄里传来一阵笑声。巡官把两臂环抱在胸前,盯着雷恩的脸,显然对他眼前所见的不甚满意。他低吼道:“怎样,您的评判是什么,雷恩先生?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哲瑞·雷恩先生叹了口气,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摇摇头。“很遗憾我不是超人,巡官。” “您是说您——” “我的意思是,我看不出一点儿眉目来。是谁在蛋奶酒里下毒?甚至找不出一个讲得通的道理。证据啊,证据——仍不足以构成一个清晰的假说。” 萨姆一脸伤心,他所害怕的就是这种结果。“有何建议吗?” 雷恩耸耸肩。“只有一个警告。一朝是凶手,永远是凶手,无疑还会有谋害路易莎·坎皮恩性命的事发生。当然,不是马上,但是总有一天,等凶手认为他处境安全时……” “我们会尽可能防范。”巡官的语气并非很有信心。 老演员突然站起来,萨姆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他。雷恩面无表情——显然脑中萌生了什么主意。“巡官,据我所知,梅里亚姆医生从餐厅地板上的有毒蛋奶酒里取了一些样本?”——萨姆点点头,好奇地看着主人——“法医有没有检验那个样本?” 巡官松了口气。“哦,”他说,“这个啊,有啊,我叫席林医生在市实验所化验了。” “席林医生有没有报告他的分析结果?” “哎,哎!”巡官说,“怎么了?这没什么神秘的嘛,雷恩先生,他当然报告了结果。” “他有没有说蛋奶酒里的毒药剂量足以致命?” 巡官哼了一声。“致命?还会有不致命的道理?医生说,那饮料里的剂量足以杀死半打人。” 一会儿后,雷恩恢复了正常的愉快表情,只有一点点失望的神情残留在脸上,巡官从那双灰绿色的眸子里读到了挫败。 “那么,我所能建议的——对你这趟艰辛旅程的可怜酬赏,巡官……”哲瑞·雷恩先生说,“就是你确实需要好好看住疯狂的哈特家族。” 第二场 路易莎的卧室 六月五日,星期日,上午十点整 从一开始,哈特案件就带着一种悠缓的步调。这不是那种如火如荼、接二连三的犯罪,不是一系列叫人眼花缭乱的事件,更不是急鼓繁弦的那种类型。它十分、十分的缓慢,几乎是以一种懒散的速度踱着步,而由于它的迟缓,更令人感觉有一种残酷无情的意味,好似死神的游行。 就某方面来说,事件进展迟缓,这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意义。然而在当时,包括哲瑞·雷恩先生在内,没有一个人察觉甚至揣测到这一点。约克·哈特十二月失踪,二月发现他的尸体,四月有人企图毒死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然后,将近两个月之后,在六月一个晴朗的星期日早晨…… 雷恩舒舒服服地隐居在他哈德逊河上方的城堡里,早已把哈特案和萨姆巡官来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新闻界对下毒案的热衷先是逐渐消退,到最后报上对此只字不提;虽然萨姆巡官作了最大的努力,仍找不出进一步的线索,对谁可能是下毒的人有略微提示。热潮平息,警方的调查也跟着平息。 直到六月五日那一天。 哲瑞·雷恩先生从电话里得到通报时,正伸展着四肢躺在古堡光秃秃的城垛上晒裸身日光浴。老奎西吃力地爬上角楼旋梯,鬼怪似的脸孔涨得发紫。 “萨姆巡官……”他气喘吁吁地说,“……来电话,雷恩先生!他……他……” 雷恩警觉地坐起来。“什么事,奎西?” “他说,”老人喘着粗气,“哈特家出事了!” 雷恩棕色的身体前倾,弯着细腰。“终于来了。”他缓缓地说,“什么时候?是谁?巡官怎么说?” 奎西擦擦汗湿的额头。“他没说,他很激动。巡官真是的,对我大叫大嚷,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家这样——” “奎西!”雷恩站起来,“赶快说。” “是,雷恩先生。他说如果您要了解事况,马上到哈特家去。他说,在北华盛顿广场。他会替您保留现场的一切物证,但是要快,他说!” 雷恩已经奔下旋梯去了。 两小时后,在脸上老是挂着微笑、雷恩称其为德罗米欧(9)——雷恩喜好用莎士比亚剧作中的人物的名字来称呼他的熟人——的年轻司机的操纵下,雷恩的黑色林肯大轿车已在南第五大道的拥挤车阵中穿梭。他们穿过第八街,雷恩可以看见华盛顿广场那边人头攒动,警察忙着维持秩序,拱桥下的高速公路拥堵不堪。两个摩托车骑警挡住了德罗米欧的去路。 “不准从这边过!”其中一名警察嚷道,“转回去,走另一条!” 一个胖嘟嘟、红脸孔的警官跑上来。“雷恩先生的车吗?萨姆巡官交代通行。好了,小伙子们,这是正式命令。” 德罗米欧转了一个弯驶上威弗利路。那里警方已经围起警戒线,整个广场北段,从第五大道到马克道格街,交通都被阻断。对街公园的人行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记者和摄影人员像蚂蚁一样穿梭不息,到处都是警察和严阵以待的便衣人员。 风暴的旋涡所在立刻一目了然,德罗米欧把轿车开到它的前面停下。那是一栋三层楼高、方方正正、鲜红色的砖造建筑,一座显然十分古老的旧式房子——广场马车时代的遗迹。大窗户重帘深垂,屋顶有带纹饰的飞檐,一排高起的白色石台阶的两侧各有一个铁栏扶手。台阶衔接着大门底部,两旁站立着两头锈迹斑斑的铁铸雌狮。台阶上站满了警方的人员。白色镶板的大门敞开着,从人行道可以望见里面一个小小的前厅。 雷恩相当哀伤地走下轿车。他穿着一身清凉的亚麻套装,戴着一顶麦秆帽,蹬着一双白皮鞋,手上握着一根手杖。他抬头望了一眼大门,叹了口气,然后举步登上石阶。一名男子从前厅探出头来。 “雷恩先生吗?这边请,萨姆巡官正在等您。” 巡官本人——脸色阴沉,呈深红色——在屋内迎接雷恩。那是一个令人肃然的室内景观:一条长而阴凉的走廊,又宽又深,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走廊正中央是通向二楼的老式胡桃木楼梯。此外,与外面喧嚣的街道恰成对比,屋内沉静得像座坟墓,四下无人——至少就雷恩的双眼所及,连个警察也没有。 “好了,”萨姆悲声说,“这下发生了。”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出妥当的字眼,“这下发生了。”仿佛这是他仅能以言语表达的最终评论。 “是路易莎·坎皮恩?”雷恩问。这个问题似乎多余,既然两个月前就有人企图谋害她的性命,除了她,还可能是谁? 萨姆巡官懊恼地回答:“不是。” 雷恩惊愕得近乎滑稽。“不是路易莎·坎皮恩!”他惊呼,“那是谁……” “老太太,被谋杀了!” 他们站在阴凉的走廊上相互对视,在彼此的脸上都找不到慰藉的神色。 “哈特太太。”雷恩已经重复念到第三次了,“太奇怪了,巡官,似乎有人企图谋杀哈特全家,而非仅针对某个人。” 萨姆急躁地走向楼梯。“您认为如此?” “我只是这样想,”雷恩有点儿局促地说,“显然你并不同意。”他们并肩迈上楼梯。 巡官步履沉重,仿佛深怀痛楚。“我不是不同意,我只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想。” “毒死的吗?” “不是,至少看起来不像,您待会儿可以亲自瞧瞧。” 到了楼梯顶端,他们停下脚步。雷恩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们站在一条走廊前,旁边全是紧闭的房门,每一扇门前都站着一名警察。 “这些是卧室,巡官?” 萨姆闷闷地应了一声,折过楼梯口的木栏杆。他忽然身子一紧,猛地停住脚步,雷恩一不留心撞了上去。原来有一名在走廊西北角、背靠房门站着的大块头警察,因为背后的门突然打开而“哎哟”一声往后退。 巡官松了口气。“又是那两个该死的小鬼,”他嚷道,“霍根,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不能把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看紧在幼儿房里吗?” “是,长官。”霍根喘着大气回答,看来正身陷困境。一个小男孩一路又呼又叫的,从警察两条肥腿中间钻出来,以一副势不可当的架势奔下走廊。霍根刚站稳,马上又被另一个更小的小男孩撞了一下,这个看起来不过刚会走路,兴高采烈地学着第一个的模样,又呼又叫地也从警察的两腿中间急急钻出。警察紧追而上,后面跟着一个一脸苦恼的女人,她尖声大叫:“杰奇!比利!哦,你们这些孩子——不可以这样!” “马莎·哈特?”雷恩小声地问。她其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但是眼角布满了鱼尾纹,一脸活力早被折磨殆尽的样子。萨姆点点头,沉着脸旁观这场混乱。霍根英勇地和十三岁的小男孩杰奇搏斗。从他的叫嚷可以感觉到,杰奇想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边尖叫,一边踢警察的腿,警察又痛又恼。马莎·哈特抓住小儿子,后者模仿他的哥哥,也狂野、粗蛮地直踢警察的膝盖。就在这样一团拳打脚踢、面红耳赤、蓬头乱发的乱局中,四名斗士消失在幼儿房的门后。从穿透门、墙的尖声叫嚷听来,混战尚未平息,只是转移了战场而已。 萨姆巡官挖苦地说:“这只是这个综合了神经病和诡异阴森的家庭的表现之一而已,两个小恶魔早把我们搞得像置身地狱——到了,雷恩先生。” 正对楼梯口有一扇门,离弯向东边的走廊不到五英尺远。那扇门半掩着,萨姆颇为严肃地推开门,然后站到一边。雷恩在门槛处稍稍驻足,眼里带着警戒的神色。 房间几乎呈正方形,是一间卧室。和房门相对的两扇凸出去的窗户俯视着北边的花园,也就是房子的后面。东墙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扇门,萨姆解释,那扇门后是私人浴室。雷恩和萨姆所处的门道位于房间的左侧,雷恩注意到,右边是一个又长又深的衣橱,难怪外面楼梯口上来的走廊变窄了,因为衣橱占据了额外的空间。沿着衣橱往东边延伸的走廊通往另一间房间。 从雷恩站立的地点,可以看见两张床——都是单人床大小——靠着右手边的墙摆着。两张床被一个大床头柜隔开,柜子与两边的床各有大约两英尺的间隔。靠门这张床的床头板上有一盏小灯,里面的那张床则没有灯。左手边那面墙的正中间,与两张床相对的,是一座巨型老式石砌壁炉,虽然近旁一个铁架上挂着火钳,但看起来一副废弃很久的样子。 这些观察是靠直觉而且是在瞬间完成的。这样很快地看了一眼大致陈设以后,雷恩的目光回到那两张床上。 “死得比去年的死鲐鱼还要僵。”萨姆巡官靠着门柱站着,咕哝着说,“好好瞧吧,真漂亮,是不是?” 靠门的这张床上——即有灯的那张床——躺着哈特太太。萨姆的评语简直多余,老太太穿着一身睡衣,十分狼狈。她以扭曲的姿势躺着,无神的眼睛圆睁,脸上青筋暴现,而且脸色发紫,是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像生物的生物。她的前额有一些极其特殊的痕迹——几道血痕伸入零乱干枯的白发中。 雷恩眯着眼睛观察那些血痕,面露疑惑,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张床上。那张床是空的,仅有一堆干净的睡衣在上面。 “路易莎·坎皮恩的床?” 萨姆点点头。“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睡觉的地方,但是我们已经把她移出这个房间了。今天早上稍早的时候,她被发现躺在这里的地板上,昏迷不醒。” 雷恩扬起银白色的双眉。“被击昏的?” “我想不是,等一下再告诉您详情。她在隔壁房间——史密斯小姐的卧室,那位护士正在照顾她。” “那么坎皮恩小姐平安无事?” 萨姆神情严肃地微微一笑。“有趣,呃?根据过去的事件,大家都会假定,无论这房子里的哪一个人在搞鬼,一定是冲着她来的,但是她没事,反而是老太太被算计。” 身后的走廊上有脚步声,两个人都迅速回头。雷恩脸上一亮。“布鲁诺先生!真是幸会。” 他们热情地握手。纽约的地方检察官沃尔特·布鲁诺是个中等个子、戴着无框眼镜、身板结实、长相严肃的男人。他看起来很疲倦。“很高兴见到您,雷恩先生。除非有人不幸归天,否则我们好像不会见面。” “完全是你的错。跟萨姆巡官一样,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你已经在这里很久了吗?” “半个小时了。您认为如何?” “还不知道。”老演员仍然在观望死者的房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检察官整个人靠在门柱上。“我刚刚见过那个叫坎皮恩的女人,可怜的人。尸体是今天早上六点钟史密斯小姐发现的——她就睡在隔壁房间,可以看见屋后的花园和东边的侧巷……” “地理解说吗,布鲁诺先生?”雷恩喃喃问道。 布鲁诺耸耸肩。“说不定有重要性。总之,路易莎向来起床相当早,史密斯小姐通常六点钟起床,进来探视她有什么需要。她发现哈特太太的样子——和你现在所见一模一样,躺在床上;而路易莎倒在地上,大致在她自己的床和那边那座壁炉的中间,头朝向壁炉,两脚差不多是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地板上。来吧,我指给您看。”他正要迈步走进卧室,但是雷恩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 “我想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说,“而且我认为,我们越少在那地板上走动越好。请继续说。” 布鲁诺惊讶地看看他。“哦,您是指这些脚印!呃,史密斯小姐一看到老太太死了,以为路易莎也死了,所以尖叫起来——毕竟是女人。她的叫声吵醒了芭芭拉和康拉德·哈特,他们跑进来,看了现场一眼,什么也没碰——” “这点你确定吗?” “嗯,他们的口供相符,所以我们不得不相信——什么也没碰。他们确信哈特太太死了,事实上,她已经僵硬了。然而,他们发现路易莎只是昏迷而已。他们把她从这里抱进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康拉德打电话给家庭医生梅里亚姆医生,还有警察,没让任何人进来这里。” “梅里亚姆宣布哈特太太死亡,然后到护士的房间——”萨姆补充说,“去照顾那个聋哑的女人。他还在那里,我们还没有机会和她谈。” 雷恩深思着点点头。“坎皮恩小姐被发现时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要听更精确的描述,布鲁诺先生。” “她被发现时四肢张开,脸朝下。医生说她昏倒了,她的前额有一个包。梅里亚姆的判断是,她昏倒时前额撞到了地板,这说法对案情没什么帮助。她现在清醒了,但是还有点儿头晕。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母亲发生了什么事,这还是个问题,梅里亚姆还不准我们通知她。” “尸体已经检查过了吗?” “梅里亚姆之前做了检查。据我所知,只是表面上看一看而已,”布鲁诺说,萨姆点头表示同意,“还没正式检查,我们在等法医,席林是有名的慢性子。” 雷恩叹了口气,然后坚定地转向房间,仔细查看。他的目光停留在铺满整个房间的绿色短毛地毯上,从他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些以白色粉末显现出来的脚印,彼此间的距离颇大。它们似乎起始于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区域,虽然从雷恩所站的位置看不见。脚尖朝向通往走廊的房门,而且在靠近老太太的床脚一带的绿地毯上,脚印最为清晰,越靠近房门就越模糊。 雷恩步入房间,循着脚印的路线观察。他面向两张床中间的空间站住,这样他可以仔细检查脚印的起点。现在他看清楚了,脚印踏在两张床之间绿地毯上的一层厚厚的白色粉末上。粉末来源之谜也很快解开了。靠近路易莎·坎皮恩的床脚的地上,有一个几近全空的又大又圆的装滑石粉的纸盒——根据盒子上的说明,那是爽身粉。两张床之间的地毯上到处都是滑石粉。 雷恩刻意避免碰到脚印和粉末,在两张床之间小心翼翼地走动,以便对床头柜和地板有个比较清晰的观察。显然滑石粉盒原来是摆在床头柜边缘的,因为柜子上有白色粉末的痕迹,而且柜子的一角有一个圆形的印迹,显示粉盒在被打翻之前是放在该处的。圆形印迹后面数英寸的柜面上有一个新的凹痕,仿佛是硬物用力敲击所致。 “依我看,”雷恩评断,“盒子没有盖紧,所以落地时盖子脱落了。”他蹲下身从柜脚处捡起盒子的盖子,“你们当然早已观察过这一切了?” 萨姆和布鲁诺疲惫地点头。 盒子顶部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条细细的平行线,是红色的。雷恩抬头,狐疑地看看两人。 “是血。”巡官说。 鲜血形成的线条所在的部位垮下去,仿佛造成这些线条的物体曾用力重击,连盒盖的边缘都被打扁了。 雷恩点点头。“毋庸置疑,两位先生,”他说,“显然盒子受到重击从桌上被扫下来——桌面和盒盖上都有重击的痕迹——掉在靠近坎皮恩小姐的床脚的地毯上。由于盖子脱开,粉末洒得到处都是。”他把凹垮的盒盖放回原来捡起的地方,两眼不停地搜寻——有太多东西要看。 他决定先检查脚印。在两张床之间粉末最厚的地方,有几个大约各相距四英寸的鞋尖印,与死者的床大体平行地从床头走到床尾,朝着壁炉的方向而去。差不多在这片粉末的边缘,有两个被厚厚的滑石粉印得清清楚楚的鞋尖印;鞋印从此处绕过死者的床走向房门,鞋跟和鞋尖印都很清楚。从脚印间的距离来看,步伐越拉越大。 “基本上证明,”雷恩低声说,“留下脚印的这个人,一绕过床就开始撒开步子跑。” 看起来像跑步的脚印,印在没有洒上粉末的地毯上——是沾在鞋底的粉末造成的。“就表面的情况来看,巡官,”雷恩抬起头来说,“我得说你运气不错,这些是男人的脚印。” “我们可能运气不错,也可能并非如此,”萨姆咕哝道,“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这些脚印的样子。简直太明白了!总之,我们已经对几个比较清楚的脚印量了尺寸,是七号半或八号,或八号半的鞋,鞋头很窄,两个后跟都磨损了。我的手下此刻正在房子里搜寻与此相符的鞋子。” “毕竟,事情有可能相当简单。”雷恩评论道,同时转回两张床之间靠近床尾的地方,“那么,我猜,坎皮恩小姐被发现时,是躺在靠近她的床的床脚的,在粉末区域的边缘,几乎就在那个人的脚印改变方向的这一点?” “对,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脚印,您可以看得出来。” 雷恩点点头。从洒了滑石粉的地方到路易莎·坎皮恩倒下的地点,有一些女人赤足留下的脚印,始于聋哑女的床单掀开来的那一边角落,沿着床沿直到床尾。 “这点应该毫无疑问,我猜?” “一点儿疑问也没有,”布鲁诺回答,“他们已经证实是她的脚印,这很容易查清楚。显然她爬下床以后沿着床沿走到床尾,然后在那里发生了某件事使她昏厥。” 哲瑞·雷恩先生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有什么事烦扰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哈特太太的床头,倾身细看那死了的女人。他之前就注意到了死者额头上的奇特痕迹,这时又细看了一会儿。那是数条深而细的垂直线,长短各异,彼此平行,而且向一边微微倾斜——倾向床头桌的方向。那些线条并未纵贯整个额头,它们始于眉毛与发际之间,然后伸入又直又硬的白发里。血是从这些怪异的线条里涌出来的。仿佛为了求得实证,雷恩的目光转向床头柜底下的地毯,然后点点头。在那里,半隐在柜底,躺着一把弦面向上,被打坏的旧曼陀林琴。 他蹲下来瞧个仔细——然后转头看向他的两位同伴。布鲁诺检察官酸涩地笑了一下。“您发现它了,”他说,“凶器。” “是的,”雷恩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原来是这个。你可以看到,钢弦的下半部分有血。”其中一根弦已经断了,所有的弦都生锈了,仿佛很久没有人拉过,但是红色的血印倒是错不了。 雷恩捡起躺在粉末当中的曼陀林琴,仔细观察。在粉末上,琴身留下的印迹鲜明;他还发现,乐器底部边缘有个很新的损毁处,看起来和桌面的凹痕相符。 “怎么样,真是件了不起的凶器,雷恩先生。”萨姆巡官用恼怒的语调说,“用曼陀林琴杀人,我的天!”他摇着头,仿佛对犯罪的日新月异大为惊叹,“下次他们会用百合花。” “奇异,非常奇异。”雷恩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这位无所不在的哈特太太,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额头上……这件凶案的引人入胜之处,先生们,倒不是武器的选择,而是这件武器根本没有足够的致命力。我是说,从打击痕迹的深度判断,应该不至于置人于死地。是的,的确非常奇异……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用得上席林医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原处,然后注意力又转向床头柜。他没看到什么惹眼的物品:一盘水果——比较靠近又聋又哑又瞎的那位女士的床边——一个时钟,被打翻的爽身粉盒留下的痕迹,两片沉重的书挡中间夹着的一本旧《圣经》,一瓶凋萎的花。 水果盘里有一个苹果、一根香蕉、一串早产的葡萄、一个橘子和三个梨。 纽约地区的主任法医,莱奥·席林医生,谈不上是什么性情中人。点缀他职业生涯的无数千奇百怪的尸首——自杀者、谋杀案受害者、无名尸、实验室的尸骸、吸毒身亡者,还有许许多多在不明状况下意外遭遇死亡或离奇暴毙的——自然已使他变得相当铁石心肠。他对“洁癖”这种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胆量和他操弄手术刀的手指一样坚韧。他的同事常常怀疑,在他甲壳般的官样外表下,是否藏着一颗温柔的心,然而,从来没有人证实过。 他昂首阔步地走进埃米莉·哈特太太最后的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检察官点头致意,又对萨姆闷哼一声,对哲瑞·雷恩先生则不知所云地嘀咕几句。他扫视了卧室一眼,神色黯然地留意了一下地毯上的脚印,然后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丢——哲瑞·雷恩先生颇为惊骇,因为那个包砰的一声掉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脚印没关系吗?”席林医生突然开口说。 “可以,”巡官说,“所有的东西都拍照存证了。还有,我要告诉你,医生,下次你能否快一点。从我通知你开始,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半小时——” “这有什么关系。”身材矮小的医生说了串德语,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译没有他的原句典雅:虽然这是个老故事,可是恒久如新——平心静气点儿,巡官,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帽檐往上一推——他的头和鸡蛋一样光秃,而且他对这一点相当敏感——无精打采地绕过床铺,毫不在乎地乱踩着脚印,开始着手工作。 笑容从他胖嘟嘟的小脸上消失了,老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变得十分专注。雷恩注意到,当他看见死者额头上的直线状血痕时,他肥厚的嘴唇努了起来,并在一眼看见地上的曼陀林琴时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满头白发的脑袋捧在两只健壮的手之间,拨开头发,迅速地触摸头骨各处。显然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他的面容僵硬起来,并扯开凌乱的被单,花了一分钟检查死者的身体。他们沉默地观望。显而易见,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越来越困惑了,他口中用德语喃喃念着:“见鬼啊!”好几次摇头晃脑,努嘴咬唇,不时又哼一小段饮酒歌……突然间,他转过身面对众人,问道:“这女人的私人医生在哪里?” 萨姆巡官走出房间,两分钟后回来了,身后跟着梅里亚姆医生。两位医生像决斗者似的,极端正式地相互致意。梅里亚姆医生很有威仪地绕过床铺,两人同时俯身拉起单薄的睡袍,边检查尸体,边低声交谈。这时,路易莎·坎皮恩的护士,肥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进房间,一把从床头柜上端起水果盘,又迅速走了出去。萨姆、布鲁诺和雷恩默默地旁观。最后,两位医生挺起腰身,梅里亚姆五官精致的老脸上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法医把布帽拉低,盖住满是汗珠的额头。 “你的判断呢,医生?”检察官问。 席林医生愁眉苦脸。“这女人不是死于重击。”——哲瑞·雷恩先生一脸快意地点头——“梅里亚姆医生和我都同意,打击本身除了吓她一跳,不足以造成其他的伤害。” “那么,”萨姆巡官怒声低吼,“到底是什么让她送命的?” “哎呀,巡官,你总要抢先一步,”席林医生颇有愠色地说,“你急什么?是曼陀林琴让她送命的嘛,虽然是间接因素。呀,怎么回事?那一击导致她严重受到惊吓。为什么?因为她很老了——六十三岁——而且梅里亚姆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不是吗,医生?” “哦,”巡官应道,看起来心情舒畅了些,“我懂了,有人敲了她的头一下,那一下吓坏了她衰弱的心脏,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说来,她可能是在睡眠中死的喽。” “我看并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没在睡觉,还非常清醒。”——两位医生一齐点头同意——“有三点可以证明。第一,请注意她的眼睛是睁开的,直瞪着,受了惊吓,可见是清醒的。第二,你们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表情。”——这样的措辞委实温和,埃米莉·哈特衰老的五官因极端的痛苦和突如其来的惊骇而扭曲不堪——“甚至双手都半握成拳,指头弯曲。第三,这一点比较隐晦,”雷恩走到床边,指着死人额头上由曼陀林琴的弦造成的血道,“这些血痕的位置,毫无疑问可以证明,哈特太太被袭击时是坐在床上的。” “您怎么知道?”萨姆巡官颇不服气。 “怎么?这很简单。如果她遭袭击时正在睡觉——换句话说,是躺下来的,而且从她大致的姿态看来,是仰卧的——那么钢弦造成的伤痕就不会只出现在额头的顶部,而会连下半部分也有,还应该会在鼻子上,或许连嘴唇上也有。由于血痕只局限于额头顶部,可见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势。倘若这点成立,我们立即可以得出结论,她是醒着的。” “真是高见,先生。”梅里亚姆医生说,他僵直地站着,修长的手指紧张地绞来绞去。 “实在只是很粗浅的观察罢了。席林医生,你估计哈特太太是什么时间死亡的?” 席林医生从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签,开始剔他的牙缝。“死了六个小时了,也就是说,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死的。” 雷恩点点头。“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医生,就是凶手攻击哈特太太时所在的确切位置,你能就这点再详尽地说明吗?” 席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凶手站在两张床之间——而非老太太床铺的外面那一边,我是根据尸体的姿势和她额头上的血道来推断的。你看呢,梅里亚姆医生?” 老医生吓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赶紧回答。 萨姆巡官烦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这档子事……不知怎么的,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脏是好还是坏,用曼陀林琴这么打一下怎么可能要她的命?我是说——如果某人确实有意要杀人,即使他选的是一个奇怪的凶器,也要选一个能致命的才对呀。” “唔,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萨姆。”法医回答道,“用曼陀林琴这样看起来相当没分量的武器用力一击,是有可能杀死像哈特太太这种健康状况不良和高龄的女人的。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这一击,却相当弱。” “尸体上没有其他的暴力痕迹吗?”雷恩问。 “没有。” “毒药呢?”检察官问道,“有没有任何迹象?” “没有迹象。”席林医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是的,我应该做个解剖,马上就做。” “你可以赌你的德国靴子,非做不可,”萨姆巡官趁机报复一下,“好确定这里没有人再乱投毒药。我实在搞不懂这个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个聋子,现在又有人一下打死老女魔,我得四处瞧瞧有没有毒药的痕迹。” 布鲁诺一双锐眼炯炯有光。“这当然是谋杀,即使打击本身不是直接死因——真正的死因是打击引起的惊吓。有件事可以确定:有人有杀人企图。” “那么为什么打得这么轻呢,布鲁诺先生?”雷恩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检察官耸耸肩,“而且为什么——”老演员接着问,“选这种非常不正常的凶器?——曼陀林琴!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要以头上一击打死哈特太太,明明这个房间里有好几样重武器,他为什么偏偏选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没想到这点。”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炉旁的火钳和床头柜上那对沉重的书挡时,萨姆喃喃自语。 雷恩转身扫了一眼房间,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背后。席林医生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梅里亚姆医生仍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检察官和萨姆看起来越来越困惑了。 “还有,顺便问一下,”雷恩终于开口喃喃问道,“曼陀林琴原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吗?” “不是,”巡官回答,“是从楼下图书室的玻璃柜里拿来的。约克·哈特自杀以后,老太太就把它保存在那里——是她这个寡妇的另一样珍藏。琴是约克的……嘿,说到这里——” 这时,哲瑞·雷恩先生的手突然扬起来示意安静,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席林医生正要拉起床单盖住死去的女人,就在扯平床单时,一样因反射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而熠熠发亮的小东西,从床罩的褶缝里掉到满是粉末的地毯上。雷恩大步向前捡起来,那是一个皮下注射器。 他们全围上来,为这重要的发现振奋起来。雷恩小心地握着注射器的针筒,嗅嗅已经沾过药的注射针,再把它举高对着光线。 席林医生二话不说就把注射器从雷恩手上抢过来,和梅里亚姆医生走到一扇窗边。 “空针筒。”法医喃喃自语,“上面这个数字‘6’指什么?针筒里的沉淀物可能是……可能是……” “什么?”雷恩迫不及待地问。 席林医生耸耸肩。“我得化验才知道。” “尸体上没有注射的针孔吗?”雷恩仍然不放松。 “没有。” 突然,雷恩像中了枪似的,胸膛挺得笔直,两眼闪着灰绿色的光芒……萨姆张口结舌。雷恩的面容激动起来,他大步冲向房门,一路喊着:“护士——房间——”众人鱼贯跟上。 史密斯小姐的房间紧连着死者的房间。众人进入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沉静的画面。睁着盲眼,臃肿的身体松懈、安适地躺在床上的,是路易莎·坎皮恩。抚着聋子的额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肥胖的老护士。路易莎机械地从手上的一串葡萄上摘着葡萄粒塞进嘴里,索然无味地咀嚼着,靠近床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史密斯小姐不久前从死者卧室端过来的水果盘。 哲瑞·雷恩先生二话不说,抢先奔进房间,一把将路易莎手上的葡萄夺下来,动作之蛮横,使得史密斯小姐惊呼失声,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个又聋又哑又盲的女子从床上坐直身子,嚅动着嘴唇,平时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并且开始像受惊的动物一样呜咽,手探出去寻找史密斯小姐,并迅速抓紧后者的手。她哆嗦的肌肤紧张起来,手臂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吃了多少?”雷恩脱口问道。 护士一脸苍白。“您把我吓坏了!——吃了一把吧。” 梅里亚姆医生快步赶到床边。那女人一感到他碰触自己的额头,立刻停止了呜咽。他缓缓地说:“她好像没事。” 哲瑞·雷恩先生用手帕按按额头,手指显然还在发抖。“我担心我们来晚了一步。”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萨姆巡官用力握起拳头,大步跨向前,瞪着水果盘。“毒药,呃?”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盘水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有苹果、香蕉、橘子和三个梨。 “是,”雷恩应道,他的嗓音深厚、低沉,“我确定是。各位先生,依据目前摆在眼前的事实,整个案子的局势已经……改观。” “到底——”布鲁诺开口说道,一副仓皇失措、大惑不解的样子。雷恩不予理会地扬扬手,仿佛无意在此刻多做说明。他注视着路易莎·坎皮恩。在梅里亚姆医生的安抚下,她已经安静下来,茫然地躺在床上。四十年的艰难生活似乎没有在她光洁的容颜上留下什么痕迹,就某种程度而言,她算是颇有姿色,鼻子小巧俏丽,唇部线条优美。 “可怜的人,”雷恩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转身面对护士,目光锐利起来,“刚才你从隔壁房间的床头柜上把这盘水果拿过来,”他说,“那个房间里惯常摆着水果吗?” “是的,先生。”史密斯小姐不安地回答,“路易莎特别爱吃水果,那边的床头柜上随时都摆着一盘水果。” “坎皮恩小姐有没有对什么水果特别偏好?” “哦,没有,只要是时令的水果她都喜欢。” “原来如此。”雷恩状似困惑,欲言又止,他咬咬唇,然后低头沉思,“哈特太太呢?”最后他又问,“她也吃水果盘里的水果吗?” “偶尔才吃。” “不是常常?” “不是,先生。” “哈特太太也是各种水果都喜欢吗,史密斯小姐?”他的声音很平淡,但是布鲁诺和萨姆都听出其中别有用意。 史密斯小姐也意识到了,她缓缓地回答:“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不,先生,她有一样最讨厌的水果,她不喜欢梨——已经好几年没吃了。” “啊,”哲瑞·雷恩先生说,“太好了,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吗,史密斯小姐?” “哦,是的,好多年来这一直是家里的一个笑话。”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十分满意,他点了好几次头,投给史密斯小姐友善的目光,然后走到护士床边的桌子前,低头看着那盘从路易莎·坎皮恩房间里端过来的水果。 “她不喜欢梨。”他喃喃地说,“注意看,巡官,我敢说这些梨得仔细检验一番。” 盘中的三个梨里有两个外观美好——金黄,圆熟,坚实。第三个……雷恩把它拿在手里好奇地转动。梨已经开始腐烂,外皮有棕色的斑点,而且每个斑点都软软的。雷恩轻叹一声,把梨举到距右眼不到三英寸的地方。 “正如我所料。”他自言自语道,以略带胜利意味的姿态转向席林医生,“给你,医生,”他说着,把三个梨交给了法医,“你会发现开始腐烂的这个的皮上有针孔,除非我真的看走眼了。” “毒药!”萨姆和布鲁诺同时惊呼。 “不应该说得太早,但是——我想是的,没错……为了确定,医生,三个梨都得化验。等你确定是哪种毒药后,再告诉我到底梨的腐烂是由毒药引起的,还是梨在注射毒药以前就开始腐烂了。” “当然。”席林医生说着,像捧着宝贝似的带着三个梨迅速离开了房间。 萨姆巡官慢吞吞地说:“这其中有蹊跷……我的意思是,如果毒药是下在梨里,而老太太不吃梨——” “那么谋杀哈特太太可能只是个意外,根本不是预谋的——毒梨事实上是用来害死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布鲁诺做结论说。 “对,对!”巡官喊道,“对,布鲁诺!凶手潜入房间,把毒药注射到梨里,然后老太太醒了过来——懂吧,她甚至可能认识凶手,记得她脸上的表情吗?——所以,凶手猛力一击。她头上挨了曼陀林琴一下,一命呜呼。” “对,现在终于有点儿眉目了,毒梨无疑就是两个月前在蛋奶酒里下毒的那个人的杰作。” 哲瑞·雷恩先生未发一言,眉宇之间略带疑惑。史密斯小姐似乎惊惶不已,至于路易莎·坎皮恩,对于官方刚才认定她已经是第二次谋杀企图的对象这件事全然不知——她以一种处于黑暗与绝望环境中特有的执拗,紧紧抓住梅里亚姆医生的手指。 第三场 图书室 六月五日,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十分 这中间有一段插曲。警察四处搜寻,其中一名心神不宁的手下跑来向萨姆巡官报告,说注射器和曼陀林琴上都找不到指纹。席林医生忙碌地进出,监督移尸的工作。 在陈尸所人员穿梭往来之际,哲瑞·雷恩先生只是安静又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多半时间看着路易莎·坎皮恩毫无表情的面容,仿佛想从上面找出这个谜题的答案。布鲁诺检察官在一旁说,既然到处都找不到指纹,那么凶手一定戴了手套,这话雷恩好像也没听到。 最后秩序似乎恢复了,席林医生带着尸体离开,巡官关上了史密斯小姐的房门。哲瑞·雷恩先生立即开口问:“有没有人告诉坎皮恩小姐?”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梅里亚姆医生说:“我以为最好等到——” “她目前的健康状况没有危险吧?” 梅里亚姆医生努起薄唇。“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的心脏很虚弱。但是乱局已大致平稳,而且,终究也得让她知道……” “怎么和她沟通?” 史密斯小姐安静地走到床边,伸手摸索着枕头下面,她挺起腰身时,手里已经握着一套奇怪的器具。那是一块扁平有沟槽的板子,有点儿类似算盘,还有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有许多金属小方块,像多米诺牌。每个方块后面都有一块凸出的部分可以插进板子的沟槽。方块的表面有一些凸起且相当大的圆点,以特别的各式各样的组合排列着。 “点字法?”雷恩问。 “是的,”史密斯小姐叹息道,“每一个方块代表点字法中的一个字母。这块板子是特别为路易莎定制的,她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为辅助外行人读这种盲人的“书写”语言,每一个方块的表面除了有凸起的圆点,还都绘着一个平面的白色英文字母——即该方块所代表的点字法字母的翻译。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如果你不介意,史密斯小姐……”他轻轻地把护士推到一边,拿起板子和方块,俯视着路易莎·坎皮恩。 所有人都感觉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个可悲的、不平凡的女子会怎么反应?显然她早已意识到周围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她雪白、美丽的手指不断地蠕动——刚才她已把手抽出梅里亚姆医生的手掌——雷恩微带心悸地发现,那些蠕动的指头像昆虫的触角,那是有智慧的蠕动,在迫切地寻求答案。她的头焦虑、急促地左右抽搐,更容易让人将她与昆虫联想到一起。她的瞳孔很大,但是呆滞无神——是盲人的眼眸。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却没有人留心到,其实就整个外形而言,她长得和正常人并没两样,可能还算讨人喜欢——她颇为丰满,顶多五英尺四英寸高,有着浓密的棕发和健康的肤色。吸引众人注意的,反而是她奇异的表情——鱼眼一样的双眸和沉寂、空洞、几乎没有生命力的面容,还有缓缓蠕动的手指…… “她好像很激动,”萨姆巡官喃喃地说,“瞧她的手指,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那——那不是紧张引起的,她是在说话,在问问题。” “说话!”检察官惊呼。 “是啊,”雷恩说,“聋哑人的手语,布鲁诺先生。她这么焦躁是在表达什么,史密斯小姐?” 胖护士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我——这叫人心里越来越不安,”她哑着嗓子说,“她反复在说:‘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回答?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 一片静默中哲瑞·雷恩先生轻叹一声,把那女子的双手拉过来握在他坚实的手里。那两只手先是疯狂地挣扎,然后才放松下来。她的鼻翼翕动,仿佛尝试着嗅出他的味道。奇怪的是,可能是雷恩的碰触中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安心,或者她感受到一般动物可以嗅出来、但大多数人无法感知的微妙气味,她的神情放松了,手指从雷恩的掌中滑出……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是谁。 雷恩迅速从盒子里挑了一些方块,排出一连串的字句。他把板子摆在路易莎的腿上,她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抓住,指尖拨弄着金属方块。 “我是一个朋友,”雷恩表达的信息是这样的,“我要帮助你。我有一些不愉快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一定得勇敢。” 她的喉间发出一种哽咽的声音,悲凉凄楚,令人心弦震颤。萨姆巡官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在她身后的梅里亚姆医生整个人都僵住了。然后,路易莎·坎皮恩深吸一口气,双手又开始蠕动起来。 史密斯小姐愁眉苦脸地翻译。 是的。是的。我很勇敢。发生了什么事。 雷恩的手指探进盒子,重新排列字母,构筑新的字句——房间里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你的一生是一首勇者的史诗。再接再厉。发生了一起大悲剧,你的母亲昨晚被杀了。” 触摸点字板的双手痉挛了一下,板子从她腿上掉下来,小金属块散落在地板上。她昏过去了。 “哦,全都出去,所有人!”正当众人眼中充满悲悯的神色,想靠上前时,梅里亚姆医生嘶喊道,“史密斯小姐和我会处理。” 他们止了步,看着医生衰老的手臂奋力将女人软绵绵的身体从床上抱起来,随后众人不安地疾步走向房门。 “我要你负责看守坎皮恩小姐,”萨姆巡官低声对医生说,“一刻也不准离开她。” “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什么也不负责!” 他们听从了医生的话离开了。雷恩走在最后面,他轻轻地关上门,站在门外沉思良久,然后仿佛很疲惫的样子,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摇摇头,最后垂下双手,跟在检察官和萨姆巡官身后下了楼。 楼下哈特家的图书室紧邻餐厅,显得老旧,散发着皮革的香味,里面的收藏主要是科学与诗歌方面的书籍。图书室显然常被使用,家具都非常陈旧。这是房子里最舒适的一个房间,雷恩发出满意的叹息,坐到一把扶手椅里。萨姆和布鲁诺也坐了下来。三个男人未发一言,彼此对视。房子里十分安静,只听见巡官鼾声似的鼻息。 “好了,各位,”最后巡官开口说,“真是个难题。” “怎么看都是个有趣的难题,巡官。”雷恩应道,又往扶手椅里面挪了挪,伸伸两条长腿,“顺便问一下,”他喃喃地说,“路易莎·坎皮恩知不知道两个月前有人想谋害她?” “不知道,没有必要告诉她,她的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是的,当然,”雷恩沉思了一会儿,“是太残忍了。”他表示同意,然后突然站起来,穿过房间去检查一个有底座的玻璃箱,箱子里空无一物,“这个,我猜,就是原来放曼陀林琴的箱子。” 萨姆点点头。“而且,”他阴沉地说,“没有指纹。” “你们知道吗,”布鲁诺检察官说,“毒梨这档子事——假设梨真的被下了毒——使整个事情单纯了很多。” “紧追毒梨这条线索不放,嗯?至少我们知道他是冲着路易莎来的。”萨姆沉吟道,“好吧,开始工作吧。”他起身走向通往走廊的房门,“嘿,莫舍,”他喊道,“叫芭芭拉·哈特下来这里谈话。” 雷恩回到刚才坐着的扶手椅上。 芭芭拉·哈特本人绝对比照片上的她讨人喜欢多了。照片上生硬的线条强化了她细瘦的五官,然而看本人,五官虽然细瘦,却有着女性的温柔。这种纯粹属于外在的美貌,被知名摄影师科特在诠释属于灵性的气质时抛弃了。她身材高挑,仪态端庄;显然已经年过三十,举止优雅,几乎带着韵律。她有一种由内焕发出来的光辉,像火花一样似隐似现地照亮了她的外表,并使她的一举一动带着亲和力。女诗人芭芭拉·哈特给人的感觉不只是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具有丰富感情的不寻常人物。 她向萨姆巡官点头,对检察官鞠躬。当她看见雷恩时,美目圆睁。“雷恩先生!”声音却低沉而平静,“您也来探查我们家的污水坑吗?” 雷恩的脸红了起来。“见怪了,哈特小姐。很不幸,我这个人天性好奇。”他耸耸肩,“你不坐下吗?有些问题要问你。”她马上认出他来,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能直呼他的姓名,他一点儿也不意外,因为这种事他经常碰见。 她坐下来,恶作剧似的皱起双眉,扫视了一眼周遭几位质询官。 “好吧,”她轻叹一声,说,“如果你们准备就绪了,那么我也准备就绪了,开火吧。” “哈特小姐,”巡官突然开口,“告诉我你对昨晚的事知道多少。” “非常少,巡官。我大约凌晨两点钟回来——我去参加我的出版商在家里举行的一个无聊宴会,与会男士不记得礼节为何物,或者说,他们不胜酒力,总之,我自己一个人回的家。到处都静悄悄的。我的房间,如你所知,在前面,俯视着公园,正好隔着走廊和我母亲的房间相对。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楼上所有卧室的房门都关着。我很疲倦,马上就上床睡着了。我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六点钟,是被史密斯小姐的尖叫声吵醒的。事实就是如此。” “嗯。”巡官应了一声,皱起眉头。 “我也觉得,”芭芭拉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说,“这个陈述并不精彩。” 她转头注视着哲瑞·雷恩先生,仿佛在等着他的询问。他也确实发问了,但是这个问题似乎令她吃了一惊,她眯起眼睛凝神看着雷恩。雷恩问:“哈特小姐,你和你弟弟康拉德今天早上跑进你母亲的房间时,有没有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方?” “没有,雷恩先生,”她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们一眼就看出母亲已经死了。把路易莎从地板上抬起来以后,我们绕过那些向着房门的脚印,而且避免踩到两张床中间的地板上。” “你很确定你弟弟也没有踩到?” “相当确定。” 布鲁诺检察官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疼的大腿,开始在芭芭拉面前来回踱步。她耐心地等着。 “哈特小姐,我直说了。你是个聪慧过人的女人,不用说,你一定了然于心——呃——你家里有一些成员不太正常,对此,你一定也深感遗憾……我要请求你,暂时把对家庭的忠诚放在一边。”看着她平静的面容,他停下了脚步;检察官一定已经感到自己问她问题只是徒劳,因为他急忙接着说,“自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能对两个月前的下毒和昨晚的谋杀提出任何解释,当然,我们迫不及待地洗耳恭听。” “我亲爱的布鲁诺先生,”芭芭拉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知道谁谋杀了我母亲?” “没有,没有——只是个说法罢了,只是……尝试清除阴影……” “我可没有任何说法。”她盯着自己修长雪白的手指,“布鲁诺先生,大家都知道我母亲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暴君,我想许多人在某个时候多少都曾有过想报复她的冲动,但是谋杀……”她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似乎难以想象,取一个人的性命……” “哦,”萨姆巡官悄声说,“那么你相信,确实有人想谋杀你母亲?”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道光。“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巡官?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自然……我假定有人有这种意图……哦!”她突然住口了,紧紧抓着椅座,“难道你的意思是——那根本是个失误?” “那正是巡官的意思,哈特小姐,”布鲁诺说,“我们相信你的母亲是意外被杀——是临时起意。我们相当确定,凶手进入那间卧室的目的不是要谋害你母亲,而是要谋害你同母异父的姐姐路易莎!” “但是为什么……” 她惊魂未定,雷恩又以温和的语调紧接着说:“为什么会有人想伤害楼上那位可怜的苦命女子,哈特小姐?” 芭芭拉突然抬起手来掩住眼睛,喃喃念着:“可怜的路易莎。”她茫然地瞪着房间另一端的玻璃箱,“她的生命这么空虚、悲惨,总是当受害者。”她咬着唇,以一种意志坚定的神情看着他们,“正如你所说,布鲁诺先生,对家庭——我的家庭——的牵念应该置于一旁。谁会想伤害那个至少值得付出一丁点儿同情的无助的人?我必须告诉您,雷恩先生,”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说,“除了我母亲和我以外,我的家人都向来厌恶路易莎,痛恨她。”她的声音带着火气,“人类最根本的凶残本性,那种忍不住要踩死残足昆虫的冲动……哦,太可怕了。” “是,是。”检察官应道,锐利的眼睛盯着她,“是不是所有属于约克·哈特的东西,在这个家里都是禁忌之物?” 她托着下巴。“是的,”她低声回答,“母亲对有关我父亲的回忆的尊重,比对我父亲本人的尊重还要深切。”她沉默下来;或许是回想起了过去太多不愉快的事情,她的表情哀伤且微带讥嘲,“父亲死后,母亲试图督促我们对他进行凭吊,来弥补她对他的专横霸道;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被神圣化。我想过去几个月来,她渐渐了解到……”她没再说下去,望着地板出神。 萨姆巡官来回踱着沉重的脚步。“我们仍然没有找出什么线索,你父亲为什么自杀?” 悲痛的神色掠过她的脸。“为什么?”她语调呆滞地复述,“为什么——当他生命中唯一的兴趣被盗窃、被扼杀,在精神上活得像个贱民……他为什么要自杀?”一种愤怒而痛苦的意味夹杂在她的话语里,“可怜的父亲,一辈子被牵制、操纵,他的生命不属于他,他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讲话的余地。他的子女不服从他,不理会他。残酷!然而,人实在很奇怪——母亲在心底深处其实怜爱他。据我所知,他们当年相遇时,他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我想她对他霸道,是因为她以为他需要人家推他一把。她以为,任何人只要比她弱势,都需要她推一把。”她叹了口气,“结果非但没有把他推起来,反而折断了他的脊背。他变成遁世者,几乎像个幽魂。除了隔壁那个古怪的老好人特里维特船长,父亲没有任何朋友,然而,连特里维特船长也无法排解他的孤寂。我越讲越漫无边际了……” “恰恰相反,哈特小姐,”雷恩温和地说,“你说的正好切中要旨。大家遵从哈特太太对你父亲的曼陀林琴和实验室所下的禁令吗?” “没有人敢违抗母亲的命令,雷恩先生,”芭芭拉低声回答,“我可以发誓。大家连想都不敢想去碰那把曼陀林琴或进入实验室……不,太疯狂了,有人竟然确实如此做,哦——” “你最后一次看见曼陀林琴在那个玻璃箱里,是什么时候?”巡官询问。 “昨天下午。” “那是不是……”布鲁诺仿佛刚刚得到一个灵感似的,有点儿急切地问,“房子里唯一的乐器?” 雷恩迅速看了他一眼,芭芭拉一脸讶异。“是,确实是,”她回答道,“但那有什么重要性……我猜这不关我的事。我们不是一个很有音乐细胞的家庭,母亲喜好的作曲家是苏萨(10),父亲的曼陀林琴是他大学时代的纪念品。以前有一架大钢琴——那种华丽的陈饰品,到处都是旋涡花纹和镶金装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洛可可风格——但是几年前母亲叫人把它丢掉了,她很不高兴——” “不高兴?”布鲁诺显得很纳闷。 “你知道,路易莎没办法欣赏。” 布鲁诺皱起眉头。萨姆巡官的大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把钥匙。“知道这个吗?” 她细看了一会儿。“是一把弹簧锁的钥匙,是吗?我不敢说我认识,它们看起来都很相像,你知道……” “嗯,”萨姆喃喃应道,“是你父亲实验室的钥匙,在你母亲的随身物品当中发现的。” “哦,是这样。” “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唯一的钥匙,你知道吗?” “我相信是。我知道自从父亲自杀以后,母亲就随身带着它。” 萨姆把钥匙放回口袋。“这和我听到的说法吻合,我们必须去查一查那间实验室。” “你以前常去你父亲的实验室吗,哈特小姐?”布鲁诺好奇地问。 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我确实常去,布鲁诺先生,我是父亲科学圣地的朝拜者之一。他的实验令我惊奇,虽然我永远没办法完全理解。我常常和他一起在楼上花上一整个钟头,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种时候他活得最尽兴。”她看起来心事重重,“马莎——我的弟媳,你知道——也同情父亲,她有时候也看他做实验。还有,当然了,特里维特船长,而其他人——” “但你对化学完全外行。”巡官用一种不甚同意的语气逼问。 她微笑了。“哎,哎,巡官,毒药吗?任何人都会读标签嘛,你知道。不,我确实不懂化学。” “根据我所听到的,”哲瑞·雷恩先生的话,在巡官听来是令人不耐烦的、毫不相关的,“科学方面的才能的欠缺,你用诗文方面的才气把它弥补了,哈特小姐。你呈现给我们一幅有趣的画面:你和哈特先生——音乐与诗歌女神欧忒耳佩坐在科学之神赛西亚的脚下……” “风马牛不相及。”萨姆巡官刻意咬文嚼字地说。 “哦,确实,”雷恩面带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的评论不是只为了炫耀我的古典知识,巡官。哈特小姐,我有意追问的是,赛西亚是否曾经坐在欧忒耳佩的脚下?” “我希望您能把它翻译成英语,”巡官咕哝道,“我也想知道您问的是什么问题。” “雷恩先生是要问,”芭芭拉有点儿腼腆地说,“父亲对我的作品的兴趣,是否也与我对他的实验的兴趣一样大。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雷恩先生,父亲总是给予我最衷心的赞美——然而,我猜想,这针对我的名利成就大于针对我的诗文本身。他常常对我的诗困惑不解……” “我也是一样,哈特小姐。”雷恩微微一鞠躬,说,“哈特先生有没有尝试过写作?” 她撅了一下嘴,表示否定。“几乎没有。有一次他的确曾试过写小说,但是我想最后半途而废了。他从来没有办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久——当然,除了他那些永恒的用蒸馏器、酒精灯和化学药品所做的实验以外。” “好了,”巡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说,“雷恩先生,如果你们闲谈完毕,我想言归正传,我们不能在这里泡一整天——哈特小姐,昨晚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吗?” “这我不敢说。我忘了带大门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所以我按了门廊上的夜铃,夜铃直通阿巴克尔夫妇在阁楼上的房间。大约五分钟以后,乔治·阿巴克尔慢吞吞地下楼来帮我开门,我立刻上楼去,阿巴克尔还在楼下……所以我不敢说我是最后一个回来的。或许阿巴克尔知道。” “你怎么会没有钥匙?放错地方了?丢了?” “你实在喜欢追根究底,巡官。”芭芭拉叹着气说,“不是,不是放错地方,不是遗失,也不是被偷了。就如我所说,我只是忘了而已,钥匙在我房间的另一个皮包里,我睡前检查过了。”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一小段沉默以后,巡官问布鲁诺。 检察官摇摇头。 “您呢,雷恩先生?” “在你用那种方式制止我以后,巡官,”雷恩露出一个沮丧的微笑,回答道,“没有。” 萨姆以干咳代替致歉,说:“那么就到此为止,哈特小姐。请不要离开这栋房子。” “不会,”芭芭拉·哈特疲惫地说,“当然不会。” 她起身走出书房。 萨姆扶着敞开的门,注视着她离开。 “真是的,”他喃喃地说,“不管我怎么跟她谈,她都是那么优雅。好了,”他挺挺胸膛,“我们再来和这群疯子交锋吧。莫舍,叫阿巴克尔夫妇下来长谈吧。” 那名刑警领命走开。萨姆关上门,拇指勾在皮带的环扣上,坐了下来。 “疯子?”布鲁诺重复道,“阿巴克尔夫妇在我看来还算正常啊。” “该死,没这回事,”巡官嗤之以鼻,“只是表面看起来正常,内心是疯狂的。他们非疯不可。”他咬牙切齿,“任何人住在这栋房子里都非疯不可,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要发疯了。” 阿巴克尔夫妇是一对又高又壮的中年人,他们看起来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兄妹还比较贴切。两个人都五官粗大,粗糙的皮肤上毛孔又大又油腻。两人都是农家出身,显然迟钝的脑袋和木讷的天性继承自好几代人——两人都寡言少语,毫无笑容,仿佛房子里无所不在的幽灵早把他们震慑住了。 阿巴克尔太太很紧张。“我昨晚十一点钟上的床,”她说,“和乔治——我的丈夫。我们不爱惹事;关于这件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巡官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吗,你们两个?” “不是,”妇人开口道,“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夜铃响起来。乔治起床,穿上裤子和衬衫下了楼。”——巡官阴沉地点点头,或许他原本以为他们会撒谎——“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回到楼上,说:‘是芭芭拉,她忘了带钥匙。’”阿巴克尔太太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我们又回到床上,其他事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上。” 乔治·阿巴克尔缓缓地点着他那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正是这样,”他说,“上帝作证,句句属实,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叫你说话你再说话,”萨姆说,“现在——” “阿巴克尔太太,”雷恩出乎意料地插嘴,阿巴克尔太太以女性特有的好奇目光打量着雷恩——这位女性唇上还长着胡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哈特太太房间的床头柜上是不是每天都摆着水果?” “是的。路易莎·坎皮恩喜欢水果,没错。”阿巴克尔太太说。 “现在楼上有一盘水果,那是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我要随时保持盘里都是新鲜的水果,哈特太太交代的。” “坎皮恩小姐对所有种类的水果都喜欢吗?” “是的,她——” “称呼先生。”萨姆巡官沉着脸说。 “是的,先生。” “哈特太太也是吗?” “呃……还好,她很讨厌梨,从来不吃,家里的人常常拿这个来取笑她。” 哲瑞·雷恩先生慎重地看了一眼萨姆巡官和检察官。“那么,阿巴克尔太太,”他用和蔼的语调接着说,“你的水果是在哪里买的?” “大学街的萨顿市场,每天都有新鲜的货。” “除了坎皮恩小姐,其他人吃这些水果吗?” 阿巴克尔太太抬起她的方形脑袋,眼睛瞪得老大。“这是什么问题?其他人当然也吃水果,我向来都从定购的水果里拿一些出来给其他人吃。” “嗯,有没有人吃昨天送来的那一批当中的梨?” 管家的脸上开始疑云密布,显然,关于水果喋喋不休的询问使她紧张起来。“有!”她发怒似的突然应道,“有!有——” “称呼先生。”巡官说。 “有……先生。我自己吃了一个,我吃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阿巴克尔太太,我向你保证。”雷恩用抚慰的口气说,“你吃了其中一个梨,其他人都没吃吗?” “那两个坏——那两个孩子,杰奇和比利,一人吃了一个。”她低声说,情绪缓和了一些,“还吃了一根香蕉——他们吃起东西来像秋风扫落叶。” “而且没有不良反应,”检察官插嘴道,“总而言之,了不起。” “昨天的水果是什么时候拿到坎皮恩小姐的房间的?”雷恩用同样和蔼的语调问。 “下午,吃过午饭以后……先生。” “所有的水果都是新鲜货?” “是啊,是啊,先生。盘里本来还有几个前天剩下的水果,可是我把它们挑出来了,”阿巴克尔太太说,“然后再把新鲜的放进去。路易莎对饮食比较挑剔,真的。特别是水果,如果过熟,或者被别人碰过,您知道,她一概不吃。” 哲瑞·雷恩先生显得很吃惊,他好像要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然后就定定地站着。那妇人呆呆地瞪着他,她丈夫在她身边不停地变换双脚的重心,抓着下巴,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巡官和布鲁诺似乎也被雷恩的反应搞糊涂了,他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很确定她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我很确定。” 雷恩叹了口气。“昨天下午你放了几个梨在水果盘里,阿巴克尔太太?” “两个。” “什么!”巡官失声大喊,“怎么,我们发现……”他看着布鲁诺,布鲁诺看看雷恩。 “您知道,”检察官喃喃地说,“这真是太离奇了,雷恩先生。” 雷恩语调沉稳地继续问:“你发誓是两个吗,阿巴克尔太太?” “发誓?为什么?我说两个就是两个,我当然知道。” “确实,你应该知道。你亲自把水果盘拿去楼上的吗?” “我每次都是自己拿上去的啊。” 雷恩微微一笑,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然后轻轻地摆了摆手坐下来。 “喂,你,阿巴克尔,”巡官低吼道,“昨晚是芭芭拉·哈特最后一个进来的吗?” 被这样指名一叫,那位司机兼用人明显地发起抖来。他润湿了一下嘴唇,说:“呃——呃——我不知道,先生,我开门让哈特小姐进来以后,只在楼下绕了一下——确定所有的门和窗户都关上了。我亲自把前门锁上,然后就到楼上去睡觉,所以我不知道谁进来了,谁还没进来。” “地下室呢?” “没有人用,”阿巴克尔回答的口气比先前坚定,“已经被关起来,而且前后都钉死好几年了。” “原来如此。”巡官说着,走到门边,探出头去大嚷,“皮克森!” 一名刑警粗声回答:“什么事,头儿?” “去地下室,各处查看一下。” 巡官关上门走回来。布鲁诺检察官正在问阿巴克尔:“你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在清晨两点钟检查门窗?” 阿巴克尔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说:“那是我的习惯,先生,哈特太太经常告诉我要小心门户,因为坎皮恩小姐——她害怕小偷。我上床前已经查过了!但是我想再看一下比较安心。” “两点钟的时候,是不是所有的门窗都关着、锁着?”萨姆询问。 “是的,先生,密不透风。” “你们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年,”阿巴克尔太太说,“到上个大斋节为止。” “好吧,”萨姆咕哝着说,“我想就是这样。雷恩先生,还有别的问题吗?” 老演员坐在扶手椅中伸了伸腿,眼睛盯着管家和她的丈夫。“阿巴克尔先生,阿巴克尔太太,”他说,“你们觉不觉得哈特这一家很难侍候?” 乔治·阿巴克尔几乎变得神采奕奕起来。“难,你说?”他嗤之以鼻,“那还用说啊,先生,他们古里古怪的,每个人都是。” “难讨好得很。”阿巴克尔太太一脸阴沉地回答。 “那你们为什么……”雷恩愉悦地问,“还坚持替他们工作八年之久?” “哦,那个啊!”阿巴克尔太太回答时,口气仿佛是说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对题,“没什么神秘的嘛,待遇很好啊——实在太好了,所以我们就留下了,换谁来不也是这样吗?” 雷恩似乎颇为失望。“你们有没有人记得,昨天曼陀林琴是否在那边那个玻璃箱里?” 阿巴克尔夫妇对视一眼,都摇摇头。“不记得。”阿巴克尔说。 “谢谢你们。”哲瑞·雷恩先生说。然后巡官就叫阿巴克尔夫妇出去了。 女仆弗吉尼亚——从来没有人想到要问她姓什么——是个长着一张马脸的高高瘦瘦的老处女。她绞着双手,差点儿就要哭出来。她已经替哈特家工作了五年。她喜欢她的工作,爱她的工作和这里的薪水——哦,先生,我昨晚很早就去睡了——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立刻就被打发走了。 刑警皮克森的大饼脸上带着一副恶心的表情,懒洋洋地晃了进来。“地下室里没什么可疑的,头儿,看起来好像很多年没人进去过了——灰尘有一英寸厚。” “一英寸?”巡官不快地复述一句。 “呃,也许少一点儿。门和窗户都没被碰过,到处是灰尘,没有脚印。” “改掉你那老爱夸张的毛病,”巡官吼道,“总有一天,一个小鼹鼠丘会被你讲成一座大山,那就真的事态严重了。好了,皮克森。” 皮克森才从门槛处消失,另一名警察就进来行了个礼。 “嗯,”萨姆没好气地问:“要干什么?” “外面有两名男子,”警察说,“他们要进来,说他们一个是家庭律师,一个是那个康拉德·哈特的什么合伙人。让他们进来吗,巡官?” “你们这些蠢蛋,”巡官嚷道,“我整个早上一直在找这些家伙,当然让他们进来!” 一出戏剧,而且是闹剧,伴随着两位新客的出现在图书室上演。他们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可如果只有两人在一起,他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只不过有了吉尔·哈特的存在,所有亲善的可能都不存在了。美丽、极具激情,眼底和口鼻周围都已留下浪荡生活痕迹的吉尔,显然是在前厅遇见两位男士的。她走在两人中间,左右各挽着一只强壮的手臂,和他们一起进来。她挺着胸脯,脑袋忽左忽右地转动,哀伤地看着他们,垂着嘴角接受他们时断时续的安慰。 雷恩、萨姆和布鲁诺冷眼旁观这个画面。这名年轻女子深谙玩弄男人、卖弄风情的精髓,这一点旁人一目了然。她身体的每一个微妙的摆动,都给人以性的暗示,而且有一种半推半就的意味。她把两个男人当作击剑来戏耍,让他们互相对峙,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上,使他们无意识地相互攻击;利用她母亲死亡的悲剧,把他们更拉近自己,但又让他们彼此更加针锋相对。哲瑞·雷恩先生暗中思忖,总而言之,这个女人须多加提防。 吉尔·哈特同时也心怀恐惧,她对付两个男人的高明手腕,更多的是出于习惯,而非临时的算计。她高挑,丰满,几乎像天后赫拉一样雍容华贵——同时还怀着畏惧。她的眼睛因缺少睡眠和害怕而充血……仿佛刚刚意识到眼前的观众的存在似的,她突然嘴巴一撅,放开两个男人的胳膊,转而为她的鼻尖补妆。在踏入门槛的一瞬间,她就把一切收入眼底,她其实很害怕…… 两个男人也意识过来,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僵硬。他们的外形实在对比鲜明,家庭律师切斯特·比奇洛其实不算矮小,但是站在康拉德·哈特的生意伙伴约翰·戈姆利身边,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比奇洛肤色阴暗,蓄着一撇黑色的小胡子,下巴乌青;戈姆利肤色柔美,小麦色的头发,匆匆刮净的脸上有一些淡红色的短毛。比奇洛动作利索、敏捷,戈姆利行动迟缓、不慌不忙。律师聪明的长相有一种机灵、几乎可以说是阴险的味道,然而戈姆利却有着一张热诚又稳重的脸。而且高个儿、金发的那位也比较年轻——比他的对手至少年轻十岁。 “你要和我谈吗,萨姆巡官?”吉尔用微弱无助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意思要现在和你谈,”萨姆说,“但是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坐吧,男士们。”他对检察官和哲瑞·雷恩介绍吉尔、比奇洛和戈姆利。吉尔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她的声音一样娇小、无助。律师和商业掮客决定站着,神情颇为紧张。 “好吧,哈特小姐,你昨晚在哪里?” 她缓缓转身,仰头看着约翰·戈姆利。“我和约翰——戈姆利先生出去了。” “细节。” “我们上了戏院,然后去参加一个午夜聚会。” “什么时候回家的?” “很早,巡官……今天早上五点。” 约翰·戈姆利满脸通红。切斯特·比奇洛不耐烦地、迅速地挪动了一下右脚,脸上却涌现出笑容,露出整齐细小的牙齿。 “戈姆利送你回家的吗?嗯,戈姆利?” 掮客正想开口,吉尔却哀怜地插嘴道:“哦,没有,巡官,是——呃,实在很难堪。”她装成端庄的样子,盯着地毯,“你瞧,大约早上一点钟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和戈姆利先生吵了一架——他自命为一人道德重整委员会,你知道……” “吉尔……”戈姆利说,他的脸和他的红领带一样红。 “所以戈姆利先生就弃我而去了,真的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他恼火得不得了。”吉尔以甜美的声音继续说,“然后……呃,在那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喝了一些金酒,和一个满身汗臭味的胖家伙狂欢了一番。我倒是记得穿着晚礼服走在大街上,尽情高歌……” “然后呢?”巡官沉着脸。 “一个警察把我叫住,将我送上一辆出租车,好善良的一个年轻人呢!块头大,强壮,波浪一样的咖啡色发……” “我认识这些警察。”巡官说,“接着说!” “等回到家时,我已经比较清醒了,天才开始亮,广场上又美又清新,巡官——我爱清晨的曙光……” “我相信你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然后呢?哈特小姐,我们可不能在这里浪费一整天。” 约翰·戈姆利的脸涨得通红,他握起拳头,作势要横跨地毯而来。比奇洛的表情则令人费解。 “就是这样,巡官。”吉尔说着,垂下眼帘。 “是吗?”萨姆外套长袖底下的肌肉鼓胀,他要是恼羞成怒起来那可非同小可,“好吧,哈特小姐,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到家的时候,前门是不是锁着的?” “让我想想……我想是,是锁着的!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转动那把该死的钥匙。” “你上楼去卧室时,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事?” “不正常?巡官,你讲这话令我震惊。” “你知道我的意思,”巡官咆哮道,“奇怪,特别,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哦!没有,巡官。” “你有没有注意你母亲的房门是关着还是开着的?” “是关着的。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扯掉衣服,倒头就睡,一直到早上才醒来。” “可以了。好吧,戈姆利,你早上一点钟弃哈特小姐而去以后,上哪里了?” 避开吉尔直率、好奇的注视,戈姆利嗫嚅地说:“我在城里散步。聚会在七十六街举行,我步行了好几个小时,我住在第七大道和第五街之间。回到家时——我知道,天开始亮了。” “嗯。你和哈特合伙多久了?” “三年。” “你认识哈特一家多久了?” “从我的大学时代开始。康拉德和我是室友,我从那时开始认识他家。”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约翰。”吉尔温柔地说,“我那时候是个黄毛小丫头,你那时候人可真好。你那时候真的那么好吗?” “不要在那里唱花腔女高音。”巡官吼道,“戈姆利,站到一边去。比奇洛,据我所知,你的公司负责处理哈特太太所有的法律事务,老太太是不是有商场上的敌人?” 律师彬彬有礼地回答:“你和我所知略同,巡官,哈特太太是一个——嗯!——一个颇为特殊的女人,无论任何方面都不因循旧规。敌人?当然有,所有在华尔街活动的人都有敌人,可是我想还不至于到——不,绝不可能——还不至于有人恨她到动手谋杀她的程度。” “这情报有帮助。那么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难过,非常难过,”比奇洛说着,抿抿嘴唇,“真是很难过。而且,你知道吗,对这事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一点点也没有。”他停了一下,紧接着又说,“两个月前有人企图毒害坎皮恩小姐那件事,我也是想不出一点儿道理来,我想我那时就告诉过你了。” 地方检察官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算了,巡官,这样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比奇洛先生,她有遗嘱吗?” “当然。” “遗嘱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 有人敲门,他们全转过头去。巡官步履沉重地踱到门口,把门打开两英寸。“哦,莫舍,”他说,“什么事?” 大个子莫舍低声说了些什么,巡官应了一声“不行”,语气非常坚决。他突然咯咯笑了几声,当着莫舍的面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走到布鲁诺检察官旁边耳语几句,后者听罢一脸按捺不住的样子。 “啊——比奇洛先生,”布鲁诺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哈特太太的亲人正式宣读遗嘱?” “星期二下午两点,葬礼结束以后。” “好,到时我们再聆听细节。我想就到此为止——” “布鲁诺先生,稍等一下。”哲瑞·雷恩先生语气平和地说。 “没问题。” 雷恩转向吉尔·哈特。“哈特小姐,你最后一次看见通常放在这里的那把曼陀林琴,是什么时候?” “曼陀林琴?昨天晚上晚饭后——正好在我和约翰要出门以前。” “那么你上一次去你父亲的实验室,是什么时候?” “约克那个有怪味的房间啊?”吉尔耸耸她漂亮的肩膀,“好几个月以前,对,很多个月了。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地方,约克也不喜欢我去他那里,你知道——我们父女尊重彼此的隐私之类的。” “原来如此。”雷恩说,脸上毫无笑容,“自从哈特先生失踪以后,你有没有去过楼上的实验室?” “没有。” 他鞠了一躬——只是微微欠身。“谢谢你。” “没事了。”萨姆巡官突然说。 那两个男人和吉尔轻快地离开了图书室。在外面的走廊上,切斯特·比奇洛殷勤地挽住吉尔的胳膊,她则仰头对他微笑。约翰·戈姆利皱着眉看着两人信步走进客厅,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略显迟疑地在前厅来回踱步。几名驻守该处的刑警目光漫不经心地随着他的背影游移。 图书室里的三个人彼此对视,此时似乎无须多言。萨姆巡官走到门边,要一名刑警去叫路易莎·坎皮恩的护士。 史密斯小姐的观察,出人意料地导出了一些有趣的观点。胸部丰满的护士因其职业的烘托,让人觉得少了一些女性特有的娇弱。开始的时候,她回答得精神抖擞、非常正式。她前一天有没有看到曼陀林琴在玻璃箱里?不记得。她和过世的哈特太太是不是最常进出路易莎·坎皮恩房间的人?是。她记不记得,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曾经看见曼陀林琴出现在路易莎的房间?——这是哲瑞·雷恩先生提出的问题——没有,自从约克·哈特失踪以后,曼陀林琴就一直放在那个玻璃箱里,而且据她所知,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理由被移动过。 雷恩说:“除了哈特太太,有没有其他人从坎皮恩小姐的水果盘里拿水果吃?” 史密斯小姐回答:“哦,没有,家里其余的人都不准进入路易莎的房间,先生,而且一旦有哈特太太的禁令,任谁想都不敢想去拿属于路易莎的东西。可怜的人。当然,偶尔小孩会溜进来偷两个苹果什么的,但这并不常发生,因为哈特太太对小孩非常严厉,上次发生这种事时——大约三个星期前——她鞭打杰奇,责骂比利,搞得一团乱。杰奇照常叫嚷得像是断了头,他妈妈照常因为哈特太太打小孩过来争执,吵得相当可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哈特太太——我是指马莎——通常温顺得很,可是她的母性本能一旦被触犯,发起火来可不得了,而她和哈特太太——就是她的婆婆——一天到晚为了孩子的管教权争吵不休……哦,对不起,先生,我讲个没完。” “没关系,没关系,史密斯小姐,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布鲁诺检察官说:“水果,雷恩先生,水果。史密斯小姐,你有没有留意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果盘?” 史密斯小姐说:“留意过,先生。” “里面摆的水果是不是和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是,先生。” 萨姆巡官问:“你最后一次看到哈特太太是什么时候?” 史密斯小姐开始显得紧张起来。“昨晚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 “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 “哈特太太通常自己照料路易莎的睡前所需,但是我又进去看了最后一眼,发现路易莎已经上床了。我拍拍她的脸颊,用点字板问她,在我睡觉以前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她说没有——我的意思是,她用手语告诉我没有。” “那些我们都了解。继续讲。” “然后我问她还要不要吃水果,当时我的身体转向水果盘。她说不要。” 雷恩慢慢地说:“所以当时你确实注意到了那些水果?” “哦,是的。” “里面有几个梨?” 史密斯小姐的小眼睛警觉起来。“哦!昨晚只有两个,今天早上却有三个!我刚才没想到……” “你确定吗,史密斯小姐?这点至关重要。” 史密斯小姐迫不及待地说:“是的,先生,原来只有两个,我可以发誓。” “是不是其中有一个烂了?” “烂了?没有,先生,两个都又熟又新鲜。” “啊!谢谢你,史密斯小姐。” 萨姆巡官口气暴躁。“这有什么关——好吧,史密斯小姐,这段时间哈特太太在做什么?” “她穿着一件旧睡袍,正准备上床。她刚——呃,你知道女人睡前做些什么事。” “不用说我都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老太太的举止怎么样?” “性急,暴躁——但这都是她很平常的脾气。她刚洗过澡,事实上心情好像——我是说,对她而言——比平时好一点儿。”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桌上刚好放了一盒爽身粉!” “不,先生,爽身粉向来都在那个床头柜上。路易莎,那可怜的人,喜欢香味,而且她喜欢爽身粉的气味——常常给自己抹爽身粉。” “你注意到桌上的爽身粉盒了吗?” “是的,先生。” “当时是不是打开的?” “不是,先生,有盖子盖着。” “盖得紧紧的?” “呃,不是,据我记得,有些松。” 哲瑞·雷恩先生甚表同意地点头微笑。萨姆巡官也坚定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个小小的胜利。 检察官问道:“史密斯小姐,你是有执照的护士吗?” “是的,先生。” “你为哈特太太工作多久了?” “四年。哦,我知道从来没有人在一个病人家做这么久的,但是我年纪大了,薪水又颇优厚,而且我不喜欢到处换。这是个轻松的差事,先生。再说,我变得非常喜欢路易莎,可怜的人——值得她活下去的东西如此稀少。事实上,我的护理才能在这里没派上多大用场。我与其说是路易莎的护士,不如说是她的陪侍。我通常白天和她在一起,晚上则有哈特太太照顾她。” “请你稍微言简意赅一点儿,史密斯小姐。昨晚离开她们的房间以后,你做了什么事?” “我回隔壁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你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史密斯小姐脸红了。“没有,先生,我……我向来睡得很沉。” 萨姆巡官目光严苛地打量史密斯小姐的身材。“是这样啊,好吧。你知不知道谁可能想毒害你那位又聋又哑的病人,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的眼睛眨个不停。“没有,哦,没有!” “你了解约克·哈特吗?” 史密斯小姐松了一口气。“是的,先生,他是个安静、瘦小的人,非常惧怕哈特太太。” “你是否了解他化学研究的工作?” “知道一点儿。因为我是护士,他似乎觉得——你知道,在某方面我们可以沟通。” “你有没有去过他的实验室?” “去过几次,有一次他邀我去看他用血清在一群天竺鼠身上做实验——他真的给它们注射,非常有趣,而且具有启发意义。我记得有一次,我帮一位大牌医生——” 雷恩问:“我猜想你的护理工具套里有皮下注射器?” “是的,先生,有两支。一支用于大型注射,一支用于小型注射。” “那两支都还在吗?没有被偷吧?” “没有,先生!几分钟前我才检查过我的工具套,因为我看见在路易莎的房间里找到的那支注射器——席林医生,是这个名字吧?他进来房间时拿在手上。我心想可能有人偷了我的,但是那两支都在我的工具套里。” “你知不知道在哈特太太房间里发现的注射器有可能来自哪里?” “呃,我知道楼上实验室里有一些……” 萨姆巡官和检察官同时“啊”了一声。 “因为哈特先生的实验要使用注射器。” “他有多少支?” “我实在不知道。但是那边的一个铁柜里有卡片,记录了实验室里的所有物品,你们还可以在铁柜里找到注射器的数量记录。” “进来,佩里先生,”萨姆巡官像饥饿的蜘蛛一样以诱哄的口气说,“进来,我们要和你谈谈。” 埃德加·佩里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任谁一眼都可以看出来,他是那种采取行动前总要迟疑再三的人。他瘦高个子,四十五岁左右,浑身上下透着学究气。刮得干净泛青的脸孔拘谨、敏感,五官精致。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哲瑞·雷恩先生注意到,这种错觉主要是那对聪明、深邃的眼睛造成的。 他慢慢地走进来,在巡官示意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我猜,这位是小孩的家庭教师?”雷恩问,一边神情愉快地对佩里微笑。 “是,正是。”佩里沙哑着嗓子说,“呃——你找我有什么事,萨姆巡官?” “只是简单谈一谈,”巡官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事。” 他们都坐下来,彼此对视。佩里很紧张,不断地舔嘴唇,而且当他发现众人询问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时,他只是把眼睛垂下来,注视着脚下的地毯……是的,他知道不准去碰曼陀林琴。没有,他从来没去过约克·哈特的实验室,他对科学并不特别感兴趣,况且哈特太太的禁令非常严厉。他是在新年过后那个星期开始在哈特家任教的。前任家庭教师在和马莎发生了一场争吵后辞职,因为有一天,杰奇想把一只猫淹死在浴缸里,家庭教师为此而鞭打杰奇,马莎正好瞧见了,顿时勃然大怒,指责家庭教师。 “你和那两个小鬼合得来吗?”巡官正色问。 “哦,还不……不错,合得来,我处理得不错,”佩里喃喃地回答,“虽然他们有时候确实很调皮。我设计了一个制度,”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个奖惩制度,相当有效。” “在这里工作很不容易吧,我敢说。”巡官颇为坦率地说。 “有时候,”佩里有点儿激动地承认,“小孩子很容易野起来,而且恐怕——请你们理解,我没有评判的意思!——恐怕他们的父母不是很精于管教。” “特别是小孩的爸爸。”萨姆批评道。 “呃——或许他不是小孩的好榜样,”佩里说,“有时候我确实做得不是很愉快,但是我需要……钱,这里的薪水很优厚。有好几次,”他开始显得有信心了,“我承认曾经想辞职,但是……”他困惑地住了口,好像被自己的率直、鲁莽所吓到。 “但是什么,佩里先生?”雷恩语带鼓励。 “这个家虽然疯狂,却也有它值得留恋的地方。”他清清喉咙回答道,“我的意思是……有哈特小姐……我是说,芭芭拉·哈特小姐,我对她……我对她出色的诗作,有无限的景仰。” “哦,”雷恩说,“对学术的尊崇。佩里先生,对这个家里发生的怪事,你有什么看法?” 佩里面红耳赤,但是语气更趋坚定。“我没有任何看法,先生。但是在道德上,有一件事我十分确定:无论其他人如何牵涉在内,芭芭拉·哈特绝对不会涉入犯……犯罪的酷行,她人太好,太高贵,太神圣,太甜——” “谢谢你的好心,”检察官板着脸回答,“我相信她听到会很高兴。好,佩里先生,你不常外出——你住在这里,没错吧?” “是的,住在三楼——阁楼的一间房间。我很少请长假,事实上,我只请过一次短假——四月的时候请了五天。此外星期日是我自己的,通常我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度过。” “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 佩里咬了一下嘴唇。“也许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有好几次哈特小姐好心……陪我出去。” “原来如此。你昨晚在哪儿?” “我很早就回自己的房间了,读了一小时的书,然后就睡觉了。”他补充了一句,“一直到今天早上,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当然。” 一阵沉默。佩里在椅子上扭捏不安,巡官的眼里闪着阴森的神色……你知不知道路易莎·坎皮恩喜爱水果,经常有一盘水果在她的床头柜上?他一脸惶惑——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关联?你知不知道哈特太太对水果有特别的好恶?一脸茫然——耸耸肩。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哲瑞·雷恩先生语气友善。“佩里先生,你说你是一月初才来这里,那么,我想你从来没见过约克·哈特?” “没有。我对他所知甚少,而且我对他的事,主要都是从芭——哈特小姐那里听来的。” “你还记得两个月前有人试图毒害坎皮恩小姐的事吗?” “记得,记得。很可怕的一件事,那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房子里一片混乱,我当然也十分震惊。” “你和坎皮恩小姐有多熟?” 佩里的声音激昂起来,眼睛也一亮。“相当熟,先生。相当熟!总体而言,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当然,我对她的兴趣纯然是客观性的——她是个很特殊的教育课题。我相信,她已经学会了解我、信任我。” 雷恩一脸沉思。“你刚才说你对科学没有兴趣,佩里先生,那么,我假定你没有太多科学方面的学问。你对——譬如说,病理学,并不熟悉?” 萨姆和布鲁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但是佩里确定地点点头。“我很清楚你想知道什么。我猜,你的想法是哈特家族的血统一定有一些根本上的病理问题,这才会导致他们的错乱行为?” “太好了,佩里先生!”雷恩微笑,“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佩里生硬地说:“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学家,他们——不正常,我承认,但我只能说这么多。” 萨姆站了起来。“我们说说这个问题吧,你是怎么得到这个工作的?” “康拉德·哈特先生登广告请一个家庭教师,我和一些人一起来应征,很侥幸被录用了。” “哦,那么你有推荐信?” “是的,”佩里回答,“是的,是的,当然。” “信还在吗?” “是……是的。” “我想看看。” 佩里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起身迅速走出图书室。 “有点儿眉目了,”门刚在佩里身后关上,巡官便说,“终于有了突破。就要揭晓了,布鲁诺!” “你到底在说什么,巡官?”雷恩微笑着问,“你是说佩里?除了一些明显的恋爱迹象,我承认我看不出——” “不,我不是指佩里,等着瞧。” 佩里拿着一个长信封回来了。巡官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厚信纸,开始迅速地阅读。那是一封简短的推荐信,说明埃德加·佩里先生是签名者的子女尽职的私人教师,他并非因不称职而离职。签名者的姓名是詹姆斯·里杰特,签名下面有一个公园大道的地址。 “好。”萨姆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说,并把信还给佩里,“留着随时接受调阅,佩里先生。今天到此为止。” 佩里松了口气,把信塞进口袋,快步离开图书室。 “现在,”巡官搓着两个大手掌说,“现在开始进入重点。”他走到门边,“皮克森!叫康拉德·哈特过来。” 所有冗长的对话,所有枝节问题,所有的疑云、谜题和不确定,似乎都指向这一点。事实上,答案并非如此,但是情况疑似如此。随着萨姆巡官语气里夹带的兴奋,连哲瑞·雷恩先生都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总之,对哈特家男主人的讯问,开始的时候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康拉德·哈特安静地走进来——这是个高大、心神不宁的人,五官粗犷,线条清晰。他看起来故作镇定,走路小心翼翼,仿佛盲人置身险境;头抬得直挺挺的,像小儿麻痹症患者一样不自然;额头汗津津的。然而,他刚要坐下来,和平的假象就被击得粉碎。图书室的门砰的一声大开,走廊上传来格斗声,杰奇·哈特又蹦又跳地跑进来,吆喝着小男孩想象中的印第安人战歌,追逐着瘦小的弟弟比利。杰奇肮脏的右手抓着一把玩具战斧,比利两只手被紧紧地——虽然乱七八糟地——绑在他骄傲地挺直着的背后。萨姆直瞪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阵旋风在他们脚下乱转。一脸倦容、苦恼不堪的马莎·哈特,跟在两个孩子后面冲进图书室。三个人对房间里的人都视而不见。她在雷恩的椅子背后逮住杰奇,用力一巴掌甩在杰奇脸上。小男孩松开手上的战斧——他刚才拿着这把战斧对着小比利的头乱砍,十分危险——头往后一仰,开始大声号啕。 “杰奇!坏家伙!”马莎声音刺耳地叫骂,“怎么和比利那样玩,看我教训你!” 比利立刻放声大哭。 “好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巡官咆哮道,“你能不能好好照管你的孩子,哈特太太?不要让他们来这儿!” 管家阿巴克尔太太气喘吁吁地尾随而入。倒霉的刑警霍根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进来了。杰奇在众人拥上擒拿他之前,早就一眼看清局势,他简直不亦乐乎地猛踢霍根的腿,一时之间,只见霍根手脚乱舞、面红耳赤。康拉德·哈特半坐半起,自制力全失,失神的眼睛里燃起一片愤恨。“把这些该死的小鬼通通带出去,你这笨蛋!”他语音颤抖地对他妻子说。她吃了一惊,放开比利的手,脸红到耳根了。但她马上回过神来,惊恐不已的眼睛张望四周。阿巴克尔太太和霍根两人把小孩弄出了房间。 检察官用微微发抖的手点燃一支香烟,说:“希望千万不要再来一次……巡官,最好让哈特太太留下来。” 萨姆面露犹豫。雷恩出人意料地站起来,眼中带着怜悯。“这边请,哈特太太。”他温和地说,“坐下,平静一下情绪。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亲爱的。” 她移身入座,脸上全无血色,注视着她丈夫冷冰冰的侧影。康拉德似乎后悔自己的冲动,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雷恩悄悄地退入角落。 他们立刻得到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信息。先生和太太两人都曾注意到,前一晚曼陀林琴还放在玻璃箱里。康拉德更提出一个重要的事实:过了午夜,精确的时间是清晨一点半,他才回到家里,曾经到楼下图书室倒了一杯睡前酒。“这里的酒柜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酒。”他镇静地说,指指旁边的一个酒柜。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注意到曼陀林琴和之前数月没有两样地放在玻璃箱里。 萨姆巡官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他对布鲁诺发表评论,“这对解释案子很有帮助。无论是谁把曼陀林琴从玻璃箱里取出来的,很可能也是在犯案之前没多久才这样做的。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哈特先生?” “哦,”他回答,“出去了,去谈生意。” 马莎·哈特失血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紧盯着丈夫的脸。而他没有看她。 “清晨一点钟出去谈生意。”巡官别有意味地说,“好吧,不管这个。你出了图书室以后做了什么?” “给我听着!”康拉德突然喊起来,巡官眯起眼睛,咬着牙,一副准备应战的样子;康拉德脸红脖子粗的,“你到底在暗示什么?我说‘出去谈生意’,去你的,就是出去谈生意!” 萨姆不为所动,一会儿他舒缓下来,口气和蔼地说:“当然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从图书室出来以后上哪里了,哈特先生?” “到楼上睡觉。”康拉德嗫嚅地说,他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我太太已经睡了。我整晚都没听到什么,酒喝得太多——睡得像死人一样。” 萨姆变得非常亲切,左一句“是的,哈特先生”,右一句“谢谢你,哈特先生”,声音柔和得不得了。检察官强忍住笑,雷恩好笑又好奇地审视着巡官。那只蜘蛛又回来了,他心想——饿极了的蜘蛛,毫无疑问,正在诱惑一只极其软弱的苍蝇。 康拉德自顾自坐下。萨姆转向马莎。她的叙述十分简短:她在十点钟的时候,到幼儿房把小孩送上床,然后外出到公园散步,将近十一点的时候回来,没多久就上床睡了。没有,她没听见她丈夫进来。他们各自睡一张单人床,她整晚睡得像死了一样,因为小孩白天调皮捣蛋,把她搞得筋疲力尽。 此时巡官神态从容,先前几次谈话中的不耐烦神色一扫而空,好像不在意询问烦琐的问题,而对毫无助益的回答也极其宽宏大量。听起来,自从哈特太太下了禁令以后,两个人都没进过实验室。两个人都很清楚路易莎的床头柜上,每天都要摆一个水果盘的习惯,还有老哈特太太厌恶吃梨。 但是康拉德·哈特的本性难以掩藏。巡官问他一些关于约克·哈特的琐碎问题时,他好像很不安,不过表面上只是耸耸肩而已。 “我家老头子?怪胎一个,半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马莎倒抽一口气,怨恨地瞥了她丈夫一眼。“那个可怜人根本是被逼死的,康拉德·哈特,你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抬一下救他!” 他再度狂怒起来,火气在瞬间爆发,脖子上青筋毕现。“少插嘴!这是我的事,烂婊子!” 大家愣住了,连巡官都受了震撼,喉咙深处不快地咕哝着。检察官刻意用冰冷的口气说:“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言辞,哈特,这可是我的事,也是萨姆巡官的事。坐下!”他厉声说,康拉德眨眨眼睛听从了命令,“现在,”布鲁诺接着说,“告诉我们,哈特,有人想谋害你同母异父的姐姐路易莎·坎皮恩,你有什么看法?” “谋害?你是什么意思?” “是的,谋害。我们确信你母亲被杀是意外。凶手昨晚真正的目的,是在坎皮恩小姐要吃的梨里下毒!” 康拉德傻傻地张着大嘴。马莎揉着疲惫的眼睛,仿佛这是一出无可比拟的悲剧,等她的手放下来,可以看到她满脸恶心、恐怖的神情。 “路易莎……”康拉德喃喃自语,“是意外……我……我不知道该……我实在不知道。” 哲瑞·雷恩先生叹了口气。 那个时刻终于来临。萨姆巡官走向房门的动作如此突然,马莎·哈特吓得捂住胸口。他走到门前停下脚步,转身说:“你是今天早上第一批看见尸体和你母亲房间样子的人之一——你,你姐姐芭芭拉和史密斯小姐。” “是的。”康拉德缓缓地回答。 “你有没有注意到绿地毯上的爽身粉脚印?” “好像有……我当时很激动。” “激动,嗯?”萨姆巡官挪了挪脚步,“所以你注意到脚印了。好,好,都给我等着。”他大力拉开门,扯起喉咙吼道,“莫舍!” 那个在他们讯问吉尔、比奇洛和戈姆利的时候,曾经跑来向萨姆耳语的大个子刑警,应声走入房间。他呼吸粗重,左手放在背后。 “你说,”萨姆巡官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你曾经注意到脚印?” 疑惑、害怕和眼看一触即发的怒火,使康拉德的脸涨得通红,他跳起来,大吼:“是,我是这样说的!” “很好,”萨姆回答道,咧嘴而笑,“莫舍,好孩子,给这位先生看看你们找到了什么。” 莫舍像变戏法一样,忽然将左手伸到众人眼前。雷恩悲哀地点点头——正如他所料,莫舍的手上提着一双鞋——一双白色帆布鞋,虽然鞋头是尖的,可是显然是男鞋。鞋子肮脏发黄,非常陈旧。康拉德目不转睛地瞪着鞋子。马莎站起来,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苍白的脸上肌肉紧绷。 “以前有没有见过?”萨姆愉快地问。 “我……是的,那是我的旧鞋。”康拉德口吃地回答。 “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哈特先生?” “怎么……在我楼上卧室的衣橱里。” “你最后一次穿这双鞋,是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康拉德缓缓转身面对他的妻子,“我想,”他用发紧的声音说,“我告诉过你把这双鞋丢掉,马莎。” 马莎舔舔发白的嘴唇。“我忘了。” “好了,好了,哈特先生,”巡官说,“不要又乱发脾气。注意听……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拿这双鞋给你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萨姆踏前一步,脸上原有的善意、客气顿时烟消云散,“你或许有兴趣知道,哈特,你这双鞋的鞋底和鞋跟,和杀你母亲的凶手留在楼上地毯上的脚印,恰好吻合!” 马莎轻呼一声,把一只手背压在嘴巴上,仿佛自己有什么举止不妥之处。康拉德眨着眼睛——他的习惯,雷恩想。他的神情越来越迷惑了,如果他曾经聪明过,智商也被酒精损毁得差不多了。 “那又怎样?”康拉德低声说,“这又不是全世界唯一的那种尺寸和样式的鞋子——” “没错,”萨姆怒吼,“可这是这房子里唯一的,哈特先生,它不仅和凶手的脚印完全吻合,而且鞋底和鞋跟还沾着和洒在楼上的一模一样的粉末!” 第四场 路易莎的卧室 六月五日,星期日,中午十二点五十分 “你真的认为——”等巡官派人把恍如置身梦境的康拉德·哈特送回他的卧室看守,检察官疑惑地开口问道。 “我现在要停止思考,”萨姆突然说,“开始行动。眼前这双鞋子——罪证确凿,我敢说!” “啊——巡官,”哲瑞·雷恩先生说,走上前来从萨姆手中把肮脏的白色帆布鞋拿过来,“借看一下。”他细看鞋子,鞋跟已经磨平,又旧又破,左边那只的鞋底有一个小洞,“这只鞋和地毯上的左脚印吻合吗?” “当然,”巡官咧嘴一笑,“莫舍告诉我在哈特的衣橱里找到这双鞋时,我就叫他们核对脚印了。” “可是,你当然……”雷恩说,“不会打算只查到这里为止吧?” “您是什么意思?”萨姆质问。 “呃,巡官,”雷恩回答道,若有所思地打量右边那只鞋,“我想你可能需要把这一只送去分析。” “分析?” “瞧这里。”雷恩把右鞋举高。鞋尖处有几点污渍,看起来像某种液体。 “嗯,”巡官喃喃地说,“您认为……” 雷恩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就这件事而言,巡官,我没什么认为的——我也一样,建议采取行动。如果我是你,会马上把这只鞋送给席林医生化验污渍,这可能是和注射器里的相同的液体,如果是这样……”他耸耸肩,“就证实下毒的人的确穿了这双鞋,这么一来,恐怕对哈特先生很不利。” 雷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萨姆两眼盯着他,但他的表情很严肃。 “雷恩先生说得对。”布鲁诺说。 巡官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鞋从雷恩手上拿回来,走到门边,打手势招来一名刑警。 “普龙托,交给席林。” 刑警点点头,取走了鞋子。 恰好这时,史密斯小姐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路易莎觉得好多了,巡官,”她刺耳的声音说,“梅里亚姆医生说你们可以见她,她有话要告诉你们。” 在去楼上路易莎·坎皮恩卧室的路上,布鲁诺检察官喃喃地念着:“她能有什么话告诉我们?” 巡官咕哝道:“我猜大概是些奇奇怪怪的看法,毕竟,她是个蹩脚的证人。什么案子!一件有活生生的证人的谋杀案,老天,偏偏她是个聋子、哑巴兼瞎子。她能提供证词?那作用还不跟她昨天晚上也死了没什么两样。” “我可不这么确定,巡官。”雷恩低声说,同时疾步上楼,“坎皮恩小姐并不是全然无用,人有五种感官,你知道。” “没错,但是……”萨姆的嘴唇无声地嚅动,雷恩瞧出了他在暗念什么,不免觉得好笑。原来他在清点五种感官有哪些,可是一时还算不清楚。 检察官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有可能是有用的信息,如果她能进一步证实是康拉德这个家伙……毕竟,案发前后那段时间她应该是醒着的——地上的粉末上有她赤脚的脚印,这一点足以证明。甚至从她昏倒的地点和凶手脚印面对的方向来看,极有可能她还摸到——” “了不起的观点,布鲁诺先生。”雷恩冷静地说。 走廊对面与楼梯口相对的房门此时是打开的,三位男士走了进去。 虽然地毯上仍残留着白色的脚印,被单也还乱糟糟地堆在床上,可是尸体被移走了,房间给人的观感很不一样。里面的气氛比较轻松,阳光射进来,微尘在其中飞舞。路易莎·坎皮恩坐在她的床旁边的摇椅上,脸上如往常一样空无表情,然而,她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昂着头——仿佛在尽力拉长没有知觉的耳朵,想聆听什么。她以沉缓的韵律摇动着摇椅。梅里亚姆医生也在,他双手握在背后,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花园。史密斯小姐以一副整装待命的姿态站在另一扇窗户旁。而在路易莎摇椅上方俯着身子、轻拍着她的脸颊的,是住在隔壁的特里维特船长,他长满胡须的红脸膛上满是关怀。 三位男士一踏入房门,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除了路易莎,不过她在特里维特船长皱巴巴的手停止抚拍她的脸颊的瞬间,也停止了晃动摇椅。她直觉版地突然把头转向门口,大大的盲眼依旧木然,但是清晰、可人的五官闪过一种神采,甚至可以说是急切的表情,手指开始比画起来。 “嗨,船长,”巡官说,“抱歉又在这种场合和你见面。嗯,特里维特船长,这两位是布鲁诺检察官和雷恩先生。” “幸会。”船长说,声音粗哑,有如海洋般深沉,“这是我所遇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我刚刚听到消息,过来看看是不是——是不是——路易莎是不是平安无事。” “当然,她平安无事,”萨姆真诚地说,“她实在是个勇敢的小女子。”他拍拍她的脸颊,她像昆虫似的迅速往后缩,手指慌乱地比画。 谁,谁。 史密斯小姐叹了口气,弯腰在路易莎腿上的点字板上开始拼字。“警察。” 路易莎缓缓点头,柔软的身体变得僵直,眼睛下方的纹路加深了,手指又动了起来。 我有一些可能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 “她看起来蛮认真。”萨姆喃喃地说,把点字板上的字母方块排出下列词句,“告诉我们你的故事。告诉我们一切,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 路易莎·坎皮恩的指尖迅速扫过金属圆点,并再度点头,唇角露出一丝令人错愕的阴森表情。她抬起手来开始叙述。 路易莎借助史密斯小姐的帮助述说的故事如下:她和哈特太太于前一晚十点半回到卧室。路易莎换好衣服,她母亲把她送上床,这时是差十五分十一点——她知道确切的时间,是因为她曾经用手语问她母亲几点。当时路易莎头靠在枕头上,膝盖翘得高高的,点字板摆在她的膝盖上。哈特太太告诉她,她要去洗澡。路易莎估计,其后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她没有和母亲沟通。然后哈特太太从浴室出来——她假定——又开始用点字板和她聊天。虽然聊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母女俩讨论路易莎的夏季新衣——她心里却感到不安。 此时,哲瑞·雷恩先生有礼貌地打断路易莎的叙述,在点字板上拼出下列问题:“你为什么觉得不安?” 她哀伤、困惑地摇头,手指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雷恩轻按她的手臂作为回答。 在母女俩闲谈夏季服装的同时,哈特太太抹着爽身粉——她浴后的习惯——路易莎知道,是因为她闻到了爽身粉的味道。她和她母亲共用的那盒爽身粉,随时都摆在两张单人床中间的床头柜上。就在这个时候,史密斯小姐进来了——她知道,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史密斯小姐触摸她的眉毛,而且史密斯小姐问她还要不要吃水果,她用手势说“不要”。 雷恩抓住路易莎的手指叫她暂停。“史密斯小姐,你进卧室的时候,哈特太太是不是还在抹爽身粉?” 史密斯小姐说:“没有,先生,我猜她刚抹完,因为她正在穿睡衣,而且正如我之前说的,桌上爽身粉的盖子松松地盖着,我还看见她身上有粉末的痕迹。” 雷恩问:“你有没有注意,是否有爽身粉洒在两张床中间的地毯上?” 史密斯小姐说:“地毯是干净的。” 路易莎继续叙述。史密斯小姐离开后才几分钟——虽然路易莎不知道准确的时间——哈特太太就如往常一样对她女儿道晚安,然后上床。路易莎确定她母亲是在床上,因为过了一会儿,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爬下自己的床又去吻了她母亲一下。老太太高兴地拍拍她的脸颊以示安心,然后路易莎返回自己的床,这才入睡。 萨姆巡官插嘴道:“昨晚你母亲有没有表示她在担忧什么?” 没有。她似乎温柔、安详,就像她平常待我一样。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萨姆拼出这个问题。 路易莎哆嗦了一下,手开始发抖。梅里亚姆医生焦虑地看着她。“或许你们最好暂停,巡官,她有点儿激动。” 特里维特船长拍拍她的头,她迅速伸手上去抓住他的手,并且捏得紧紧的。老人脸红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手抽回去了。然而路易莎心里似乎舒坦了些,抿着唇以极快的节奏又开始比画,这显示了她承受的压力以及执意继续叙说的决心。 她时醒时睡。夜晚和白天对她而言都是一样,她向来不会睡得很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突然间——当然,至少数小时以后——她惊醒了。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她所有的感官都警觉起来。她不知道是什么使她醒过来的,但是她确知事有蹊跷,清楚地感觉到房间里有个陌生的东西,非常靠近她的床铺。 “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儿?”布鲁诺检察官请求道。 她的手指挥舞着。 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 梅里亚姆医生抱着双臂,叹了口气。“也许我应该说明一下,路易莎向来具有一种超灵能力,这是基于感官残障的自然发展。她的直觉,也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向来比常人敏锐。我相信,这是她完全丧失视力和听力所造成的一种结果。” “我想我们可以理解。”哲瑞·雷恩先生轻声说。 梅里亚姆医生点点头。“有可能只是一个震动,或身体移动所散发的气味,或只是感觉有脚步迫近,都会触动这个不幸女子的第六感。” 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急急地继续叙述——她醒过来了。无论床边是谁,她感觉反正是不应该在那里的人。然后她再度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令她不安——她有一种冲动想发出声音,想嘶喊。 她张开美丽的嘴巴,发出一声像猫叫的哽咽,完全不像任何一种正常的人声,使在场所有人都脊背发冷。此情此景委实恐怖——眼看着一个安静朴实、略微发胖的小妇人,发出一种动物受惊的哭号。 她合上嘴巴,像没发生任何事似的继续描述。 当然,她接着说,她什么也听不见。自十八岁开始,她就活在一个完全无声的世界。但是知道事有不对的直觉仍然挥之不去。然后,她的嗅觉像受到了无形的触动似的,她又闻到了爽身粉的气味。这太奇怪、太出乎意料、太莫名其妙了,她比之前更加紧张。爽身粉!可能是母亲吗?然而——不,她知道不是母亲;她不安的直觉告诉她,是别人——某个危险的人。 在那混乱的一刻,她决定爬下床,尽可能远离险境,心中燃起逃亡的冲动。 雷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她停下来。他走到床边,路易莎的床边,用一只手按了按床,弹簧嘎嘎作响。他点点头。“噪音。”他说,“无疑,偷袭者听到坎皮恩小姐下了床。” 他按按她的手臂,她继续叙述。 她从面向母亲床铺的那一边下床,赤脚走在地毯上,沿着她的床往床尾摸索。到了靠近床尾的地方,她挺直腰身,伸出手臂。 突然,她从摇椅上站起来,脸部抽搐,然后步履笃定地绕到自己的床边。显然她认为自己叙事的能力不够充分,实地演示会使她的故事更加清楚。她以出奇庄重的态度——像小孩子专心玩游戏一般——和衣躺倒在床上,开始重演那出黑暗中的哑剧。她无声无息地坐起来,脸上带着极端专注的神情,头好像在聆听什么似的倾向一边。然后她两腿一抬转向地板,弹簧床嘎嘎作响。她滑下床,弯身沿着床沿走,一只手摸索着床铺。几乎就在床尾的地方,她直起腰来,转身——此时她背对着自己的床,面向着她母亲的床——伸出右手。 他们在一片死寂中观看。她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个恐怖的时刻。从她专注的态度,他们隐约感受到一种紧张和恐惧。雷恩几乎屏住呼吸,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前的景象极端奇特,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路易莎。 她的右手以盲人惯有的动作直直地伸出去,像钢筋似的坚挺不屈,和地板正好平行。雷恩锐利的目光落在她挺直的指尖垂直对着的地毯上的一点。 路易莎叹了口气,神情缓和了些,沉重地放下手臂,然后又开始用手述说。史密斯小姐几乎喘不过气来地转译。 路易莎伸出右手一会儿后,有个东西掠过她的指尖。掠过去的东西——她感觉是一个鼻子,然后是脸——事实上,应该说是脸颊。那张脸划过她僵硬的指尖。 “鼻子和脸颊!”巡官惊呼,“上帝,真走运!等等——让我和她谈谈——” 雷恩说:“且慢,巡官,没有必要太兴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坎皮恩小姐重复刚才示范的动作。” 他用点字板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她。她疲惫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头上,但是仍然点点头,走向床边。他们比前一次更加认真地观察。 结果十分惊人。无论什么动作,头或是身体的任何一个姿势,或者手臂的任何一次移动,她的第二次示范,完全是第一次的翻版! “哦,太精彩了!”雷恩喃喃地说,“运气真好,各位先生,坎皮恩小姐和一般盲人一样,对肢体动作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力。这有帮助——帮助太大了,太大了。” 他们都大惑不解——什么帮助太大?雷恩没有说明,但从他脸上分外振奋的表情来看,显然这些触发了他一个很大的灵感——显然有一件十分突出的事,使得连受过一辈子如何控制面部肌肉的剧场训练的他,也掩藏不住对这个神来发现的激动反应。 “我看不出——”布鲁诺检察官困惑地开口。 雷恩变魔术似的马上恢复了镇静的表情,平静地说:“恐怕我刚才太戏剧化了。请注意坎皮恩小姐停下来的位置,她正好站在今天清晨站立的地方——她的鞋子踏在床尾的赤脚印上,几乎一寸不差。与她的位置相对,面对她的,是什么?是凶手让人惊心动魄的鞋印,因此显然,凶手与坎皮恩小姐的手指接触的那一刹那,一定正好就站在那堆爽身粉上——因为在这个点上,两个鞋尖的印迹最清楚,仿佛凶手感觉到那些从黑暗中伸出来的幽灵般的手指时,霎时定在了那个点上。” 萨姆巡官挠挠他肥厚的下巴。“就算如此,那又有什么特别神奇之处吗?我们的看法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我看不出……一秒钟前您好像……” “我建议,”哲瑞·雷恩先生紧接着说,“请坎皮恩小姐继续。” “喂,喂,等一下,”巡官说,“别这么急。雷恩先生,我想我明白您想到了什么。这位女士的手指碰到了凶手的脸颊,那么,从她的手臂伸直的位置,我们可以算出凶手的身高!”他扬扬得意地瞪了一眼雷恩。 检察官脸色一沉。“猜得好,”他讥讽地说,“如果你能算的话。可惜不能。” “为什么不能?” “好了,好了,先生们,”雷恩不耐烦地说,“让我们继续——” “稍等,雷恩先生。”布鲁诺口气冷淡,“听我说,萨姆,你说根据坎皮恩小姐手臂伸直的位置,我们可以估算凶手的身高,是喽,当然——如果她碰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得挺直的话!” “呃,但是——” “事实上,”布鲁诺急急地继续说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假设,坎皮恩小姐碰到凶手时,他不但不是挺直地站着,而且还半蹲着。从脚印的样子来看,显然他刚刚谋杀了哈特太太,正从哈特太太的床头处走开准备离开房间。他有可能,如雷恩先生提出的,听到坎皮恩小姐的床铺发出嘎嘎声,因此着急起来——下意识的反应——就会弯腰俯身,半蹲下来。”他似笑非笑,“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萨姆。你如何决定凶手的身体弯到什么程度?你必须先确定这点,才能算出他的身高。” “好吧,好吧,”萨姆面红耳赤,“不要唆了。”他又怨又怒地瞧了雷恩一眼,“可是如果我了解雷恩先生的话,刚才肯定有个突发的灵感像一吨重的砖头一样敲了他一下。如果不是凶手的身高,那到底会是什么?” “真的,巡官,”雷恩低声说,“你令我脸红,我真的给你那种印象吗?”他捏捏路易莎的手臂,她立刻继续描述她的故事。 事情发生得这么快。那震惊——永恒的黑暗中蹦出一个具体的形象,无形的忧惧化成有血有肉的事实,都令她头晕目眩。她惊惶地感觉自己快要失去意识,两个膝盖发软。倒下去的时候还有一点儿神志,但是触地的那一击,一定比她预想的沉重。她的头猛地撞在地板上,之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一直到今天清晨被人救醒。 她的手指停下来,手臂也放下了,垂头丧气地坐回摇椅上。特里维特船长再度抚拍她的脸颊,她疲惫的脸靠在他的手上。 哲瑞·雷恩先生以探询的目光望着他的两个伙伴,两个人似乎都疑云满腹。他叹了口气,走到路易莎的摇椅旁。 “你省略了一些东西。你的手指感觉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脸颊?” 类似于惊讶的反应,暂时驱散了她的疲惫。仿佛她真的开口说话了一般,他们读出她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我已经提过了,不是吗?”然后她的手指又飞扬起来,史密斯小姐用战栗的声音翻译。 那是个光滑、柔嫩的脸颊。 像一颗炸弹正好在他背后爆炸一样,萨姆巡官从来没有这么惶惑过。他的大下巴好像要掉下来,两眼鼓突地瞪着路易莎·坎皮恩静止的手指,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或耳朵所闻。布鲁诺检察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护士。 “你确定吗,史密斯小姐?你翻译得正确吗?”布鲁诺难以置信地问。 “那正是……正是她所说的,先生。”史密斯小姐紧张地回答。 萨姆巡官像拳击手挨了一记重击后挣扎着重获清醒一般,频频摇头——这是他对令人惊奇的事的习惯性反应——并凝神俯视着路易莎。 “光滑又柔嫩!”他喊道,“不可能。怎么会……康拉德·哈特的脸颊……” “那么,那就不是康拉德·哈特的脸颊。”哲瑞·雷恩先生轻声说,“怎么可以根据预设来办案呢?毕竟,如果坎皮恩小姐的证词可信,那么我们就一定得重新排列资料。我们知道昨晚偷袭者穿着康拉德的鞋子,但是不能因此就如你和布鲁诺先生那样认定,只因为有人穿了康拉德的鞋子,所以穿的人就一定是康拉德。” “您完全正确,又是我们错了。”布鲁诺喃喃地念道,“萨姆——” 但是顽固的萨姆拒绝这么简单就把手上的答案丢掉。他咬牙切齿,像只恶狗似的对史密斯小姐咆哮:“用那些该死的多米诺牌问她,她确不确定。问她有多光滑,快呀!” 史密斯小姐吓坏了,立即从命。路易莎急切地用手指触摸点字板,然后立刻点头,手也马上挥舞起来。 是个非常光滑柔嫩的脸颊。我没有弄错。 “嗯,她好像很确定。”巡官喃喃地说,“你问她,那可不可能是她同母异父的兄弟康拉德的脸颊?” 不。不可能。那不是男人的脸颊,我很确定。 “好吧,”巡官说,“只好这样了。毕竟,我们必须把她的话列入考虑,所以不是康拉德,不是一个男人,那就是一个女人,我的天。至少我们确定了这一点!” “她一定是穿了康拉德·哈特的鞋子来制造假线索,”检察官评论道,“那表示爽身粉是故意被打翻在地毯上的。无论这个人是谁,都知道鞋子会留下痕迹,而且警方也一定会寻找吻合脚印的鞋子。” “你认为如此吗,布鲁诺先生?”雷恩问。 检察官不高兴地应道:“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耍聪明。” 雷恩用忧虑的口气接着说:“这其中有些荒谬、奇特的地方。” “有什么奇特的?”萨姆质问道,“对我来说,就如布鲁诺刚说的,可以结案了,这么简单明了。” “案子还悬着,巡官,我很抱歉必须这么说,而且离结案还远得很。”雷恩摆弄着点字板的金属字母,拼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摸到的那个脸颊,可不可能是你母亲的?” 她随即否定——不。不。不。母亲的脸有皱纹。是有皱纹的。这个是光滑的。是光滑的。 雷恩沮丧地笑一笑。这位异常女子所表达的一切,具有一种不容扭曲的真理的味道。萨姆来回踱着沉重的步子,布鲁诺看起来满怀心事,特里维特船长、梅里亚姆医生和史密斯小姐则静静地站着。雷恩似乎做了某种决定,再度排列金属块:“仔细想想,你还记得任何——任何——其他事吗?” 她读了问题以后神态显得很犹豫,把头靠在摇椅的椅背上向两边摇晃——仿佛一种缓慢而勉强的否定动作,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边缘徘徊,拒绝现身。 “果然还有,”雷恩注视着那张空无表情的脸孔,有点儿兴奋地低语,“只是需要激发!” “可那是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萨姆大叫,“我们已经得到我们所能期待——” “不,”雷恩说,“还不够多。”他稍作停顿,然后缓缓地接着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五样感官已经丧失两样的证人。这个证人和外界沟通的媒介仅剩下味觉、触觉和嗅觉。这个证人借由剩下的三种感官所得到的任何反应,就是我们唯一可以利用的线索。” “我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布鲁诺深思着说,“而且,没错,她已经凭借触觉提供给我们一条线索,也许——” “正是如此,布鲁诺先生。当然,期望她凭借味觉来提供线索,可能徒劳无功。但是嗅觉,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她是某种动物,譬如说,狗,有使用感官印象沟通的能力,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然而这种特殊状况并非完全不可能,她的嗅觉神经,有可能比常人发达……” “您说的……”梅里亚姆医生低声说,“完全正确,雷恩先生。医学界对感官印象的说法有很多争论,但是路易莎·坎皮恩的情况就是这些争论的一个了不起的解答。她的指尖、舌头上的味蕾和鼻子的嗅觉,这些神经,都非常敏锐。” “说得很动听,”巡官说,“但是我——” “耐心点儿,”雷恩说,“我们可能有重大的发现。我们谈的是气味,她已经证实爽身粉翻倒时闻到了气味——这种敏感度非比寻常。几乎不可能……”他迅速弯下腰重排点字板上的金属块,“气味。除了爽身粉,你还闻到其他气味没有?想想看,气味。” 当她的指尖摸索着点字板时,一种胜利又困惑的表情缓缓浮现在脸上,鼻翼不停地翕动。很明显地,她正在与记忆搏斗,那记忆在与她拔河——然后,曙光出现了,她又发出一声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野性呼号,似乎一旦她激动起来,那种声音就会脱口而出,她的指头又忙活起来。 史密斯小姐瞪着她的手,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她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检察官心头一震,惊呼道。 “怎么,你知道吗?”护士用同样茫然若失的语调继续说,“她说,在她碰到那张脸,并要昏倒的同时,她闻到了……” “快,快!”哲瑞·雷恩先生喊道,双眸炯炯,紧盯着史密斯小姐欲言又止的肥唇,“她闻到了什么?” 史密斯小姐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呃——像冰淇淋,或蛋糕的味道!” 好一会儿,他们干瞪着护士,护士也回瞪他们,甚至梅里亚姆医生和特里维特船长也好像愣住了。检察官呆呆地重复那几个字,仿佛无法信任自己的耳朵。萨姆满脸晦气。 紧张的笑容从雷恩的脸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困惑。“冰淇淋或蛋糕,”他缓缓地重复道,“奇特,非常奇特。” 巡官粗鲁地爆出笑声。“您瞧,”他说,“她不止又聋又哑又瞎,我的天,还继承了她妈妈那一家的疯癫。冰淇淋或蛋糕!鬼话连篇,简直是闹剧。” “拜托你,巡官,这也许并不像听起来的那么疯狂,为什么她会想到冰淇淋或蛋糕?这两者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通点,除了好闻的味道。也许——对,我相信这也许比你所想的正经多了。” 说完雷恩调整金属字母。“你说冰淇淋或蛋糕。难以置信。也许是化妆粉,面霜?” 她的手指摸索着点字板,四周一片静默。 不。不是女人的化妆粉或面霜。是——唔,像蛋糕或冰淇淋,只是味道更浓。 “不够清楚。是一种甜甜的香味,对吗?” 是。甜甜的。浓烈的甜味。 “浓烈的甜味,”雷恩喃喃地说,“浓烈的甜味。”他摇摇头,又排出一个问题,“或许是花香?” 或许……她迟疑着,皱起鼻子,努力想要重新捕捉那数小时前的气味。 是。是一种花。一种少见的兰花,特里维特船长曾经送过我一朵。但是我不确定。 特里维特船长苍老的眼睛眨了眨,原本澄蓝的眸子蒙上惊讶的阴影。众人的目光汇集在他身上,他饱经风霜的脸变得绯红。 “怎么样,船长,”萨姆问道,“能不能帮个忙?” 特里维特船长苍老的声音显得沙哑。“她还记得,我的天!让我想想,那……那是差不多七年前,我的一个朋友——特立尼达号货轮的考克兰船长——从南美洲带回来的。” “七年前!”检察官惊呼,“那么久了还记得味道。” “路易莎是位超凡杰出的小姐。”船长说,又眨了眨眼睛。 “兰花,”雷恩沉吟道,“这更奇怪了。是什么品种,船长,你记得吗?” 老海员耸了一下宽厚的肩膀。“完全不知道,”他说,声音像生锈的旧绞盘发出来的,“是很少见的种类。” “嗯,”雷恩又转向点字板,“只像那种兰花,没有别的了吗?” 对。我爱花,从来不会忘记一朵花的气味。那是唯一的一次我闻到那种兰花的气味。 “园艺学大秘密。”雷恩说,努力想制造点儿轻松的气氛,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幽默的神色,而且一只脚尖不断地敲着地板。众人以无望、疲惫的眼神看着他。 突然间,他的脸亮了起来,并敲着自己的额头。“当然!我忽略了最明显的问题!”然后又忙着排放那些小金属字母块。问题如下:“你说‘冰淇淋’,是哪种冰淇淋?巧克力味?草莓味?香蕉味?核桃味?” 这次显然终于问对了,因为连之前懊恼不已的萨姆巡官都以崇敬的目光看着雷恩。此时路易莎用指尖获知了雷恩的问题,脸也亮了起来,像只小鸟似的快乐地点头,点了好几下点字板,然后迅速用手语回答: 现在我知道了。不是草莓味,不是巧克力味,不是香蕉味,不是核桃味。是香草味!香草味!香草味! 她激动地挪到摇椅的边缘,两只盲眼是合着的,但那表情在企求嘉奖。特里维特船长悄悄地抚着她的头发。 “香草味!”他们齐声惊呼。 手指又飞扬起来。 香草味,不一定非是冰淇淋,或蛋糕,或兰花,或其他什么东西不可。就是香草的味道。我很确定。很确定。 雷恩叹了口气,眉间的皱纹更深了。路易莎的手比画得如此快,史密斯小姐几乎来不及翻译,她不得不叫路易莎重复比画。护士转向众人时,眼中有一种不忍的神情。 求求你。那能帮上忙吗?我要帮忙。我一定得帮忙。那有没有——有没有帮上忙? “小姐,”巡官大步走向房门,脸色阴沉地说,“你可以拿你的命来赌,那确实帮上了忙,帮了大忙。” 梅里亚姆医生俯身握住路易莎发抖的手腕,点点头,拍拍她的脸颊,然后又站回原位。特里维特船长没来由地一脸的骄傲自得。 萨姆打开门嚷道:“皮克森!莫舍!随便哪个人,叫那个管家马上上来!” 阿巴克尔太太的态度蛮横起来,之前警方侵犯她的领域所带来的震撼已经消失。她两手抓着裙裾气喘吁吁地上楼,停在楼梯口歇口气时喃喃地咒骂了几句,然后大步走进死者的房间,眼睛直瞪着巡官。 “哼!你找我做什么?”她疾声厉色地问。 巡官问得干脆利落。“你昨天有没有烤什么?” “烤什么?我的老天!”——他们像两名重量级拳击手正面对峙——“你知道这个要干吗?” “哈!”萨姆凶恶地应道,“逃避问题,呃?你昨天到底有没有烤东西?” 阿巴克尔太太嗤之以鼻。“我看不出……不,我没有。” “你没有,嗯。”他的下巴往前逼近两英寸,“你的厨房里用不用香草?” 阿巴克尔太太瞪着他,仿佛他神经错乱。“香草?什么不问别的偏问这个!我当然用香草,你以为我的厨房是什么样子?到底——” “你用香草。”萨姆一副精明的样子,说着转向检察官,眨眨眼睛,“她用香草,布鲁诺。好吧,阿巴克尔太太,你有没有因为任何理由使用过香草——昨天?”他搓着双手。 阿巴克尔太太突然一转身向门口走去。“我才不站在这里被当作傻瓜耍着玩,告诉你,”她干脆地说,“我要下楼去了,才不在这里答你这些疯狂的问题。” “阿巴克尔太太!”巡官怒喝一声。 她心虚地停下来,张望周围,所有人都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呃……没有。”她不甘心地软弱地加上一句,“喂,你要管我怎么做我的家事?” “住口,”萨姆占了上风,扬扬得意,“不要耍嘴皮。现在储藏室或厨房里有没有香草?” “有——有,一瓶新的。三天前用光了,我就向萨顿市场定购了一瓶新的,还没有时间打开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阿巴克尔太太?”雷恩和气地问,“据我所知,你每天都为坎皮恩小姐准备一杯蛋奶酒。” “那和这个有什么关联?” “蛋奶酒,记得我小时候喝的时候,里面有香草,阿巴克尔太太。” 萨姆惊讶地向前踏出一步。阿巴克尔太太扬扬脑袋。“请问,那能证明什么?我的蛋奶酒里有肉豆蔻粉,那也犯法吗?” 萨姆把他的头往走廊一探。“皮克森!” “是。” “和管家一起下楼,把所有闻起来像香草的东西都带上来。”萨姆向门一指,“去,阿巴克尔太太,动作要快。” 等候的时间,没有人开口。萨姆双手握在背后,嘴里哼着十分难听的调子走来走去。布鲁诺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意兴阑珊。路易莎静静地坐着,背后站着一动不动的史密斯小姐、梅里亚姆医生和特里维特船长。雷恩站在窗边,俯视着空无一人的花园。 十分钟以后,阿巴克尔太太和她的护卫一起上楼了。皮克森拿着一个用纸包着的小扁瓶。 “下面各种各样的气味很多,”刑警咧嘴一笑,“但是除了这瓶香草,没有其他东西闻起来像香草。还没打开过呢,长官。” 萨姆从皮克森手中接过瓶子。标签上写着“香草精”,封条和包装都还没拆开。他把瓶子递给布鲁诺,布鲁诺漫不经心地瞧了瞧,就把它还给了萨姆。雷恩仍站在窗边没动。 “旧的那瓶呢,阿巴克尔太太?”萨姆问。 “三天前就把它丢进垃圾里了。”管家简短地回答。 “那时已经空了?” “是的。” “瓶子里还有香草精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变少过?”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还一点一点地算啊?” “那可难说。”巡官故意反驳道,同时撕开包装,打开瓶塞,把它凑近鼻子。一阵浓烈的香草味缓缓充塞整个卧室。这是纯正的香草无疑,香味饱满而且没有杂质。 路易莎·坎皮恩挪动着身体,鼻翼翕张。她用力地嗅着,头转向对面瓶子所在的方向,像蜜蜂远远地就嗅到花蜜一样。她的手指瞬间活跃起来。 “她说就是这个——这个味道!”史密斯小姐兴奋地喊道。 “她确定吗?”哲瑞·雷恩先生喃喃地问,他事先已经转过身读懂了护士的唇语。他迈步向前,在点字板上排出下列问句,“和你现在闻到的一样浓烈吗?” 不完全一样。昨晚的比较淡。 雷恩不抱什么希望地点点头。“家里有冰淇淋吗,阿巴克尔太太?” “没有,先生。” “昨天有吗?” “没有,先生,整个星期都没有。” “完全无法理解。”雷恩说,双眸如往常一样炯炯有神,面容也显得年轻有朝气,但是眉宇之间有种困乏的表情,仿佛用脑过度,“巡官,最好叫房子里所有的人立刻到这里集合。同时,阿巴克尔太太,烦劳你一下,请把房子里所有的蛋糕和糖果都拿到这儿来。” “皮克森,”萨姆巡官吼道,“你一起去——以防万一。” 房间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到了——芭芭拉,吉尔,康拉德,马莎,乔治·阿巴克尔,女仆弗吉尼亚,埃德加·佩里,甚至还有切斯特·比奇洛和约翰·戈姆利,他们两人执意留在房子里。康拉德似乎魂不守舍,一直傻傻地瞅着他身边的警察。其他人都带着观望态度——萨姆巡官先是犹豫,然后退到一旁,和布鲁诺检察官一起面色凝重地旁观。雷恩定定地站在那里等待。小孩和平常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大人进来,在房间里乱叫乱跑,此时无人理会他们的调皮捣蛋。 阿巴克尔太太和皮克森捧着满怀的蛋糕和糖果盒,跌跌撞撞地进来了。每个人都惊奇不已。阿巴克尔太太把她的那一堆放在路易莎的床上,拿手帕擦拭她骨瘦如柴的脖子。皮克森一脸厌恶的表情,把他的那一堆往一把椅子上一丢,就走出去了。 “各位女士、先生,有没有私藏蛋糕或糖果在你们自己的房间里?”雷恩严肃地问。 吉尔·哈特说:“我有,我向来都有。” “能不能请你去拿来,哈特小姐?” 吉尔态度颇为庄重地走出去,一会儿后,带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回来了,盒子上有显眼的“五磅”两个字。一看到这个庞大的糖果盒,约翰·戈姆利就两颊绯红,虚弱地笑了笑,两只脚在那里挪来挪去。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哲瑞·雷恩先生开始进行一项工作。他把所有的糖果盒都集中在一把椅子上,然后一盒一盒地打开。一共有五盒——一盒花生糖,一盒水果夹心巧克力,一盒硬糖,一盒实心巧克力,还有吉尔的那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列列赏心悦目、昂贵的糖渍坚果和水果。 雷恩从五盒里面随便挑了一些,若有所思地吃了几块,然后拿了几块给路易莎·坎皮恩。结实的比利看得垂涎三尺;杰奇则被这幅神秘的景象所慑服,用一条腿站着,看傻了眼。 路易莎·坎皮恩摇摇头。 不。没有一个是。不是糖果。我弄错了。是香草! “要么这些糖果的成分里没有香草,”雷恩表示,“要么就是香草的含量太少,吃不出来。”他对阿巴克尔太太说,“这些蛋糕,阿巴克尔太太,哪几个是你自己烤的?” 她傲慢地指出三个。 “这些你有没有用香草?” “没有。” “其他是买的?” “是的,先生。” 雷恩从每个买来的蛋糕上各取一小块,喂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她再度断然摇头。 史密斯小姐叹了口气,注视着路易莎的手指。 不是。我没有闻到香草的味道。 雷恩把蛋糕都放回床上,站在那里苦苦思索。 “呃——摆着这一大堆,到底是要做什么?”律师比奇洛有点儿逗趣地问。 “很抱歉,”雷恩心不在焉地转向他,“昨晚坎皮恩小姐曾和杀害哈特太太的凶手面对面站着。她很确定在接触的一刹那,曾闻到香草的气味,想必是从凶手身上,或是他的周围散发出来的。我们自然想解决这个小谜题——这可能导致一个大发现,并带来最后的成功。” “香草!”芭芭拉·哈特很有兴趣地复述,“很不可靠的线索,雷恩先生,但是路易莎的感官记忆力确实十分惊人,我相信——” “她神经病,”吉尔斩钉截铁地说,“大多数时候都是瞎编,常常胡思乱想。” “吉尔。”芭芭拉制止她。 吉尔头一扬,没再做声。 他们早该料到的——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等他们稍感惊讶地转身一看,矮小的杰奇·哈特早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溜上路易莎的床铺,两手又扒又抓地搜刮糖果盒。小比利乐不可支地在一边吱吱叫,跟着溜上去。两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地往自己嘴里猛塞糖果。 马莎扑过去抓住他们俩,歇斯底里地大叫:“杰奇!老天,你要把自己胀死!比利!马上给我住手,否则妈妈打扁你!”她猛摇两人,一巴掌把黏糊糊的糖果从他们紧握的指缝里打掉。 虽然满手的糖果都被打掉了,比利却仍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要约翰叔叔昨天给我的那种糖果嘛!”他尖叫道。 “怎么回事?”萨姆巡官吼道,大步赶上去,粗鲁地把比利顽固的小下巴一扳,“约翰叔叔昨天给了你什么糖果?” 萨姆即使在心情愉快的时候,也很难博取小男孩的信任,更何况发起脾气来,就像现在,那真是令人丧胆。比利仰头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扁鼻子巡官,挣出他的手掌,小脑袋钻进他母亲的裙子,立即放声号啕。 “我得说,巡官,你很高明。”雷恩批评道,把萨姆推到一边,“用这种方法,连海军军官都会被吓坏。来,孩子,”他说着在比利身边蹲下来,捏捏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哭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萨姆不屑地哼着鼻子。但是不到两分钟,比利已经在雷恩的臂弯里破涕为笑,和雷恩聊着糖果、玩具、毛毛虫、牛仔、印第安人等好玩的事情。比利显然信心大增——这是个好人。约翰叔叔带糖果来给比利吃了。什么时候?昨天。 “也给我了!”杰奇大叫,扯着雷恩的外套。 “真的啊?是什么糖果,比利?” “甘草糖!”杰奇先声夺人。 “甘草糖,”比利口齿不清地说,“好大包的。” 雷恩把小男孩放下来,看着约翰·戈姆利,后者焦躁地摸摸脖子。“真的吗,戈姆利先生?” “当然是真的!”戈姆利面有愠色地说,“但愿你不是暗示糖果被下了毒吧。我来拜访哈特小姐——我带了那个标了‘五磅’的盒子给她——而且,我知道两个小男孩喜欢甘草糖,所以带了一些给他们,就是这样。” “我没有暗示什么,戈姆利先生,”雷恩和气地回答,“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因为甘草糖并没有香草的味道。可是话说回来,我们小心谨慎也无可厚非。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非得马上跳起来防御?”他又向比利弯下身,“昨天还有没有其他人给你糖果,比利?” 比利傻了眼,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杰奇叉着他的两条细腿,四平八稳地站在地毯上,尖声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可以告诉你。” “很好,杰奇小主人,我问你。” “没有,没有人给,只有约翰叔叔。” “好。”雷恩在每个孩子肮脏的手心里各塞了一把巧克力,让他们回到他们母亲那里,“没事了,巡官,”他说。 萨姆挥挥手叫所有人都离开。 雷恩瞧见家庭教师埃德加·佩里鬼鬼祟祟、假装无意地在楼梯上走到芭芭拉旁边,两人一边下楼一边交头低语。 萨姆心浮气躁,不知所措。当康拉德·哈特在警察的护送下正要走出门口时,萨姆说:“哈特!等一下。” 康拉德紧张地转回来。“什么——什么事?”他一副谨慎恐惧之状,过去所有的骄傲好斗全消失了踪影,唯恐不及地要讨人欢心。 “让坎皮恩小姐摸摸你的脸。” “摸我的脸?” “哎,我说,”布鲁诺表示反对,“你知道,萨姆,她摸到的——” “我才不管那么多,”萨姆顽固地说,“我要确定一下。史密斯小姐,叫她摸摸哈特先生的脸。” 护士没说二话,遵从了命令。路易莎严阵以待,脸色苍白,紧张的康拉德靠过去站在她的摇椅旁边,史密斯小姐把路易莎的手放在他刮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一点儿胡子的脸上。她很快地摸下来、摸上去,再摸下来,然后摇摇头。 她比画着,史密斯小姐说:“她说比这个柔嫩多了,是女人的脸,不是哈特先生的。” 康拉德站直了身子,惶恐得不得了。萨姆摇摇头。“好吧,”他万分不情愿地说,“你可以在房子各处走动,哈特,但是不准离开房子。你,警官,随时跟着他。” 康拉德在警察的看守下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萨姆说:“哎,雷恩先生,这真是一大笔糊涂账,是不是?”他放眼四周,寻找老演员。雷恩不见了。 雷恩像变魔术一样不见踪影了。他溜出房间只有一个目的:着手一件看似简单的工作——寻找一种味道。他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从一层楼逛到另一层楼,走遍卧室、浴室、空房间、储藏室——巨细靡遗。他的鼻子随时提高警觉,嗅遍每一样能够接触的东西:香水、化妆品、瓶花,甚至女人透着香气的内衣。最后,他下楼到花园去,花了十五分钟在那里嗅各种花朵。这所有的努力,正如他原来就大致预料到的,徒劳无功。他没有在任何地方嗅到任何东西,具有路易莎·坎皮恩嗅到的那种“浓烈、甜美”的香草味。等他回到楼上死者的房间,再与萨姆和布鲁诺见面时,梅里亚姆医生已经走了,特里维特船长正用点字板和路易莎进行无声的聊天。两位执法人员都很沮丧。 “您到哪里去了?”萨姆问。 “追寻香味的踪迹。” “原来香味还有踪迹,哈!”没有人笑,萨姆尴尬地抓抓下巴,“没有结果吧,我猜。”雷恩摇摇头。 “嗯,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到处都找不出什么线索。今天早上我们就从上到下彻底搜查过整栋房子,没有找到一样具体有用的东西。” “看起来,”检察官发表意见,“似乎我们手上的又是一件罕见的奇案。” “可能,可能。”萨姆应道,“可是等吃过午饭,我要去看看隔壁那间实验室,我两个月前进去过,很有可能……” “啊,对,实验室。”哲瑞·雷恩先生闷闷不乐地说。 第五场 实验室 六月五日,星期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仍然心烦气躁的阿巴克尔太太在楼下餐厅服侍萨姆巡官、布鲁诺检察官和哲瑞·雷恩先生。这是一顿气氛恶劣的午餐,大部分时间都无人言语。阿巴克尔太太踏进踏出餐厅的沉重脚步声,骨瘦如柴的女仆弗吉尼亚在桌上笨手笨脚地摆放杯盘的乒乓声,更令人烦恼。谈话时断时续。有一段时间,只有阿巴克尔太太的声音,她没有特定对象地大声抱怨,说她的厨房被搞得一团糟——似乎有一大群警察先生在屋后大肆进食。可是连萨姆巡官也没对她的恶言恶语多置一词,他忙于咀嚼那块硬肉排,想着更沉重的心事。 “好吧,”沉默五分钟以后,布鲁诺突然开口,“那女人的对象是路易莎——我们说女人,是因为脸颊的线索,似乎罪证再确凿不过。老太太被杀并非蓄意而为,她在凶手下毒的时候醒过来,凶手一时情急,就往她的头上打下去。但是会是谁?我看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而且香草这档子事,到底代表什么?”萨姆吼了一声,厌烦地把刀叉往桌上一丢,“对,很奇怪,我有一种感觉,一旦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离真相也就不远了。” “嗯。”哲瑞·雷恩先生沉吟一声,嘴里嚼得十分卖力。 “康拉德·哈特,”巡官喃喃地说,“要不是因为有关脸颊的证词……” “别提了,”布鲁诺说,“有人试图陷害他。” 一名刑警带着一个密封的信封进来了。“席林医生的信差刚刚送来这个,头儿。” “啊!”雷恩说着,放下手上的刀叉,“是报告,大声念,巡官。” 萨姆撕开信封。“我们来瞧瞧。” 关于毒药,席林说—— 亲爱的萨姆: 烂了的那个梨含有超出致命剂量很多的液化二氯化汞,只要咬上一口,就足以致命。 回答雷恩先生的问题:不,梨腐烂并非由毒药引起。注射毒药的时候,梨本身就是烂的。 另外两个梨没有毒药。 在床上发现的那个空注射器里含有相同的毒药。 依我所见,根据梨里发现的二氯化汞的含量和所估计的针筒内的二氯化汞含量,梨里的毒药是由这个针筒注射进去的。 两者的含量有一点点差别,我想这差别可用你送来的白鞋上的污渍填补起来。那污渍是二氯化汞,可能在给梨注射毒药时,有一些滴出来溅到鞋尖上。那污渍是新的。 验尸报告会在今天稍晚或明天早上出来。但是根据事先的检查,我确信验尸结果不会给出有任何中毒迹象的结论,而且还会进一步证实对死因的原始看法。 席林 “一切如我们所料。”萨姆喃喃地说,“好,这澄清了有关鞋子和毒梨的事情。二氯化汞,嗯?似乎……我们上楼到实验室去吧。” 哲瑞·雷恩先生板着脸不发一言。三个人的咖啡都没有喝完,他们把椅子往后一推,走出餐厅。在餐厅门外他们碰见了阿巴克尔太太,她一脸阴沉,毫无笑容,手上捧着一个餐盘,上面有一杯黄色乳状的饮料。雷恩瞧了一眼手表,正好两点三十分。 上楼的时候,雷恩从巡官手里把信拿过来,又费神地读了一次。他还信的时候未附带任何评语。 卧室那层楼静悄悄的。他们在楼梯口停留了一下,然后史密斯小姐的房门打开了,护士带着路易莎·坎皮恩出现了——虽然发生了悲剧,虽然日常作息受到干扰,但习惯还是要保持。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经过三位男士面前下楼,要去餐厅喝那一天一杯的蛋奶酒。三位男士都没开口。除非有进一步的通知,目前路易莎被安排住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间——特里维特船长和梅里亚姆医生都早已离开了房子。萨姆的手下莫舍结实的身子靠着死者房间紧闭的门,静静地抽着烟,神色警惕,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层楼所有房间的房门。 巡官冲着楼下吆喝一声:“皮克森!” 皮克森跑步上楼了。 “你和莫舍看守这层楼,听懂没有?叫其他人休息。不准任何人进老太太的卧室,不要干扰任何人,只要把眼睛睁大一点儿就好。” 皮克森点点头又下楼去了。 巡官把手探进背心口袋,拿出一把弹簧锁的钥匙,那是他在死者遗物中找到的约克·哈特实验室的钥匙。他沉思着把钥匙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绕过楼梯口走向实验室的房门,布鲁诺和雷恩尾随于后。 他没有马上开门,而是猫着身子,眯起眼睛窥视钥匙孔。他闷哼一声,从他无奇不有的口袋里拿出一小根铁丝伸进孔里,反复往里插,然后开始转圈,最后,觉得心满意足了,才把铁丝抽出来检查。 ——干干净净。 他站起来,收好铁丝,一脸狐疑。“奇怪了,”他说,“还以为我们一定可以在门锁里发现蜡,这样就能证实有人偷制钥匙孔的蜡模,然后复制一把钥匙。可是里面没有蜡。” “这不是那么重要,”布鲁诺说,“可能有人制作蜡模,并且把钥匙孔清理干净了,或者下毒的人‘暂借’哈特太太的钥匙复制了一把,又没有被她察觉,完璧归赵。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永远没办法知道,反正老太太已经死了。” “好了,好了,巡官,”雷恩不耐烦地说,“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把门打开吧。” 萨姆把钥匙插进孔里。钥匙和锁合得服服帖帖,但是他转不动,里面生锈了,似乎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他的鼻尖淌下一滴汗珠,手使劲儿扭转。锁嘎的一声松开,然后咔嗒一下,萨姆握住门把一推,门像锁一样嘎嘎作响——门上所有的金属都生锈了。 门缓缓打开了,巡官正要踏进门槛,雷恩伸出一只手,往这位大个子先生的臂膀上一按。 “怎么了?”萨姆问。 雷恩指指门内的地板。那是没铺地毯的硬木地板,上面有一层均匀的灰尘。他弯下腰用手指划过地板,指头沾了一层污垢。“你的劫掠者从来没用过这个入口,巡官。”他说,“这灰尘没有被踩踏过,而且从它的厚度来看,已经积了很多个星期了。” “两个月前我看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至少,当时没这么多灰尘。”萨姆说,看起来有些不安,“也不可能跳过去吧,从门到被踩过的区域,少说也有六英尺远,奇怪!” 他们并排站在门道里,往室内张望。正如巡官所言,门前的大片地板都没有被踩过,灰尘像一层暗褐色的丝绒铺在地上。然而,距门大约六英尺远的地方,尘埃上痕迹零乱,有许多脚印——在他们视线所及的房间内部,到处都有。但是那双脚也够小心的,没留下任何清楚的印迹。灰尘上的景象很惊人,很明显上面有上百个踩踏的痕迹,但是没有一个完整的脚印可供比对。 “无论是谁,真是够小心的。”萨姆说,“等一下,我去看看桌子那边,是不是真的连一个可以拍照的脚印也没有。” 他走进去,把自己十二号大的鞋底印在没被踩过的灰尘上,然后小心地绕过踩过的区域,看向有阴影的地方。“简直难以置信!”他咕哝道,“没有一个清晰的脚印。哎,进来吧——对这种状况你们造不成任何破坏的。” 检察官好奇地踏入实验室,但是雷恩定定地站在门口观察房间。他所在的门道是该房间唯一的入口,房间的形状和东边隔壁的死者房间大致相同。两扇窗户有又粗又硬的铁栅栏封住,可容阳光射入的栅栏间的空隙不及三英寸宽。 两扇窗户中间,有一个简单朴素的白色铁床架。在西墙和面向花园的墙形成的角落,靠近西边窗户的地方,有一个梳妆台。每件家具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布满灰尘。房门右手边是一张带翻盖的陈旧的书桌,角落里有一个铁制的小档案柜;左手边是一个衣橱。雷恩看见占了整整半面西墙的,是一列列的架子,上面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架子下是矮橱柜,宽阔的柜门全都关着。这些架子的右边,是两张长方形的工作桌,又大又旧,摆满了沾着灰尘的蒸馏器、一排排的试管、酒精灯、水龙头和奇形怪状的电子仪器——一大堆化学设备,就连雷恩这个外行人看来,似乎也觉得十分完备。两张桌子平行,中间的空隙便于这位科学家只要稍稍转身,就可以同时在两张桌子上进行工作。 在桌子右边的东面墙壁上,与架子直接相对的,是一座大壁炉,和隔壁死者房间里的一模一样。而实验室的后方,在东墙前面,介于床铺与壁炉之间,有一把已被化学药品渍染灼损、相当粗糙的小工作板凳。此外,还有几把椅子散置各处,一张圆椅面的三脚凳立在矮橱柜前,正对着中间的架子。 哲瑞·雷恩先生踏进去,合上门,穿过房间。除了他走过的六英尺宽没被踩踏的区域,其他地方都是杂乱的脚印。不言自明,自从约克·哈特死亡和萨姆巡官首度调查以后,有人经常造访这间实验室。而且,从积尘的样子和连一个清晰的脚印也没有的情况,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个劫掠者刻意把每个清晰的脚印都毁坏了。 “显然造访过不止一次,”巡官不由自主地喊出来,“可是她是怎么进来的?”他走到窗边,抓住铁栅栏用全力摇撼。那些栅栏一动也不动,它们全嵌在水泥里。他小心地检查水泥和栅栏,指望可能有几根可以被撬开,但也证明是白费工夫。然后他检查窗户内外的窗台,外面的窗台虽然够宽,足以让手脚敏捷的人通过,但也看不出有任何脚印;里面窗台上的灰尘显然也没有被碰过。萨姆摇摇头。 他离开窗户,走向壁炉。壁炉前面——和房间的其他地方一样——有许多摩擦过的脚印。他沉思着看向壁炉,虽然算是相当干净,但这壁炉也颇有些年头了。他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弯着腰,把头探进壁炉里面,随后嘴里发出满意的呼声,迅速把头缩回来。 “什么?上面有什么?”布鲁诺问。 “真笨,事先怎么没想到!”巡官喊道,“知道吗,你往上看烟囱,可以看得见天空!而且砖壁上钉了一些旧脚钉——可能是以前让人清扫烟囱用的。我跟你赌一块钱,这就是——”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们那位女士进入实验室的通道吗,巡官?”雷恩温和地说,“你的表情太老实了,一眼就可以看出在想什么。你想说,我们假定的女罪犯,经由烟囱进来?这未免太离谱,巡官,如果是男性共犯使用这个方法进来,还有可能。” “现在的女人可以做任何男人能做的事。”萨姆说,“不过,那个想法也有可能,说不定有共犯。”他瞪着布鲁诺,“我的天,那样康拉德·哈特就可能再被牵扯进来!路易莎·坎皮恩摸到的可能是一个女人的脸,但是,是康拉德·哈特打哈特太太的头,并且留下那些脚印的!” “那正是我的想法,萨姆,”检察官说,“就在雷恩先生提示有共犯的那一刹那想到的。对,我想我们摸出一些方向了。” “先生们,先生们,”雷恩说,“别扯到我头上来,拜托,我没有提示什么。我只是指出一个逻辑上的可能性。啊——巡官,烟囱的宽度足以让一个成人男性从屋顶爬下来吗?” “您以为我——哎,您自己来看嘛,雷恩先生,您又没跛脚。”萨姆语气不太友善地说。 “巡官,我信任你的意见。” “当然,当然够宽!我就可以爬得进来,而我的肩膀还不是你所谓的瘦弱型。” 雷恩点点头,并信步走到西边那面墙前去查看壁架。架子上下一共五层,每一层又分成三段,所以一共有十五段。不止这一点表现出约克·哈特喜欢整齐的癖性,架子上所有瓶罐的大小也都一致,所有瓶子的宽度都和罐子的宽度一样,而且所有的瓶罐上都贴着同样的标签,标签上都用不褪色的墨水整齐地书写了瓶罐内的东西的名称,很多还加贴了一条红纸说明有毒。每个标签上除了列出该化学药品的名称,还包括不同条件下的反应,另外还都有一个编号。 “这个人做事有条有理。”雷恩说。 “对,”布鲁诺说,“但是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 雷恩耸耸肩。“也许没有。” 他观察着架子。很显然,所有瓶罐都严格地按照号码排列,一号瓶放在最上层最左段最左边角落的位置,二号瓶放在一号瓶的旁边,三号罐紧挨着二号瓶,以此类推。架子上摆得满满的——瓶罐之间没有空隙。摆在他们眼前的,显然是一套完整的化学药品。每一段架子上有二十个瓶罐,所以全部有三百种之多。 “啊,”雷恩说,“这里有个有趣的东西。”他指着顶层第一段几近中央的一个瓶子。上面标着: 编号9:C21H22N2O2(番木鳖碱) 有毒 并附有表示有毒的红标签。瓶子里是白色的结晶片,装得半满。然而引起雷恩兴趣的,似乎不是瓶子本身,而是瓶底处的灰尘。那灰尘曾被碰过,几乎可以确定,那瓶番木鳖碱不久前曾从架子上被拿下来。 “蛋奶酒里面掺的毒药,不就是番木鳖碱吗?”雷恩问。 “没错。”萨姆说,“我告诉过您,几个月前发生那次下毒事件后,我们检查过这间实验室,那时就发现了番木鳖碱。” “那时瓶子就摆在我们现在看到的同样的位置?” “对。” “当时瓶子所在的架子上的灰尘和现在一样被碰过?” 萨姆靠上前去,看着架子上的灰尘,皱起眉头。“是的,就像这样。那时没这么多灰尘,但是也多得足以让我记住。看完以后,我很小心地把瓶子放回我发现它时所在的位置。” 雷恩转回身去看架子。他的目光落在从上面数下来的第二层上。在六十九号瓶下面的架子边缘,有一个奇怪的椭圆形印迹,像是肮脏或沾了尘垢的手指印。这个瓶子的标签上写着: 编号69:HNO3(硝酸) 有毒 瓶中装着无色的液体。 “奇怪,”雷恩讶异地低语,“你记不记得这瓶硝酸底下的脏污的印迹,巡官?” 萨姆眯起眼睛。“是的,当然记得,两个月前就在那里了。” “嗯,硝酸瓶上有没有指纹?” “没有。动过它的人戴了手套,不过我们确实还没发现有使用硝酸的迹象。也许哈特在某个实验中使用过硝酸,而当时他戴了橡胶手套。” “这依旧没能……”雷恩冷淡地说,“解释脏污的印迹是怎么来的。”他浏览着架子。 “二氯化汞?”检察官问,“如果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席林的报告上说,梨里有二氯化汞。” “不容否认,这间实验室里货色齐全。”雷恩观察道,“在这里,布鲁诺先生。”他指向右边中间,或者说第三层架子上的一个瓶子。那是那段架子上的第八个瓶子,标签上写着: 编号168:二氯化汞 有毒 瓶子里的液体毒剂没装满,瓶底处的灰尘显示这里曾被碰过。萨姆捏住瓶颈把瓶子取下来,仔细地观察瓶身。“没有指纹。又是戴了手套。”他摇一摇瓶子,皱皱眉,然后把它放回架上,“梨里的二氯化汞是从这里来的没错。这是毒杀犯的优良用品!难得的毒药,唾手可得。” “嗯,”布鲁诺说,“他们把哈特从下湾捞上来时,席林说他的体内有什么毒药?” “氢氰酸,”雷恩回答,“在这里。”约克·哈特跳海之前吞食的毒药在五十七号瓶,放在右手边最上层的架子上,和他们查过的其他瓶子一样,上面明白标示“有毒”,里面的无色液体所剩不多。萨姆巡官指出玻璃瓶上的几个指纹。瓶子周围的积尘没被碰过。 “那些指纹是约克·哈特的,我们在调查第一次毒害坎皮恩那女人的案子时就检查过了。” “可是,”雷恩和气地问,“你是如何取得哈特的指纹的,巡官?他在那之前就已经下葬了,而且我猜他还被放在陈尸所的时候,你也没有办法取他的指纹吧?” “你一丁点儿线索也不错过,对吗?”萨姆咧嘴一笑,“没错,我们从尸体本身无法取得指纹,因为他手指的肌肉已经烂得不成样,上面的环线和螺纹都不见了。我们不得不来这里,从家具上找指纹。我们找到不少,它们和氢氰酸瓶子上的指纹相符。” “从家具上找,呃?”雷恩喃喃地说,“原来如此,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巡官。” “无疑哈特从这个五十七号瓶装了一小瓶氰化物,或者说氰氢酸——如席林所称。”布鲁诺说,“然后跑出去服毒并自溺。这个瓶子从那时就没再被碰过。” 哲瑞·雷恩先生似乎颇为那些架子所迷惑,他看了又看,又退回到第五段架子那儿查看许久,目光两度回到六十九号瓶——硝酸——所在的架子边缘脏污的印迹上。他站近一点儿,看了看所有架子的边缘,脸色突然一亮。在第二层架子的边缘,中央区域,标示着“硫酸”的九十号瓶的下面,也有一个与前一个类似的椭圆形印迹。 “两个污印。”他沉思着说,灰绿色的眸子闪着先前没有的光芒,“巡官,你第一次检查这间实验室的时候,这里有这第二个污印吗?” “哪个?”萨姆探头看了看,“没有。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想,巡官,”雷恩不带任何责难地评论,“任何两个月前不在这里、现在却在这里的东西,都值得注意。”他小心地把瓶子举起来,看见架子上瓶底留下的环形痕迹清清楚楚。他迅速抬起眼睛,脸上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疑虑。静静地呆立一会儿后,他耸耸肩,转身走开了。 他在房间各处苦闷地逛了一下,沉郁的心情随着每一个脚步的迈动愈益加重。那些架子像磁铁般吸引着他,最终,还是把他给拉了回去。他先查看五层架子底下的矮橱柜,然后打开两面宽阔的矮门,张望内部——没什么有趣的东西:硬纸盒,锡罐,许多小包的化学药品,试管,试管架,一个小冰箱,各种散置的电子仪器,形形色色的化学实验用具。他因为事情没有头绪而不耐烦地小声咕哝,用力把柜门关上了。 最后,他走过去查看靠近房门的那张有翻盖的书桌。翻盖是关着的,他试了试,翻盖被打开了。“你最好查一查这个,巡官。”他建议道。 萨姆哼了一声。“查过了,雷恩先生。在沙钩岬外海发现哈特的尸体时,我们就打开来检查过,里面没有什么和案子有关的东西,全是私人和科学方面的文件和书籍,还有一些哈特的化学笔记——他的实验,我猜。” 雷恩把整个桌盖打开,各处看看。桌子里面的东西一团凌乱。 “我上次检查时弄成这样的。”巡官说。 雷恩耸耸肩,合上翻盖,走到旁边的铁制档案柜前。 “那个也查过了。”萨姆耐心地说。但是雷恩仍拉开没有上锁的铁抽屉,翻翻找找,直到找到放在一堆实验资料档案夹后面的一叠整整齐齐的小索引卡。 “哦,对了,那个注射器。”地方检察官喃喃地说。 雷恩点点头。“索引上记录有十二个皮下注射器,布鲁诺先生。我怀疑——有了。”他放下索引卡,抓住放在抽屉后侧的一个大皮箱。布鲁诺和萨姆从他背后伸长了脖子。皮箱的盖子上,印着两个烫金字母:“YH”。雷恩打开箱子,里面紫色的绒布上有一排凹槽,凹槽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一个大大小小的注射器,其中一个凹槽是空的。 “要命,”萨姆说,“席林把那个注射器带走了。” “我不认为——”雷恩说,“有必要取回那个注射器。巡官,你记得我们在哈特太太床上发现的那个上面有一个数字‘6’,是吧?约克·哈特做事有条有理的又一例证。” 他用指头碰碰空的凹槽。所有凹槽都有一条黑色的小布条,每一条布条上都印着一个白色的数字。注射筒依照号码排列,空凹槽上标示着一个“6”。 “而且这个凹槽的大小,”他继续说,“如果我没记错,和那个注射器的大小吻合。对,装了二氯化汞的那个注射器,就是从这个箱子里来的。而且这个,”他弯下腰拿起一个小小的皮盒子,说出他的结论,“如果我没弄错,这是装注射针头的盒子。对,少了一根针头,因为索引上列明有十八根,这里只有十七根。唉!”他叹了口气,把大小两个箱子都放回抽屉后侧,然后漫无目的地翻看那些档案夹。以备未来之需的笔记、实验记录、资料……其中一个隔开来的格子里,有一个档案夹是空的。 他关上档案柜的抽屉。站在身后某处的萨姆忽然大声惊呼,布鲁诺立刻转向巡官的方向,雷恩也迅速转身。萨姆跪在积尘中,隐在其中一张沉重的工作桌后,几乎看不见人。 “什么?”布鲁诺大喊,和雷恩一起绕过桌子,“找到什么了吗?” “哼,”萨姆站起来,咕哝着,“刚刚看起来像个谜,可是现在不是了。看这里。”他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明白了是什么使他惊呼。两张工作桌之间,比较靠近壁炉而离壁架较远的地上,有三个整齐的小圆点印在积尘上。它们排成三角形,各点之间距离相等。雷恩靠近一点儿仔细瞧,圆点本身也盖着灰尘,但较之周围厚厚的积尘,那只是一层“薄纱”。 “简单。起初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发现,其实只是凳脚而已。” “啊,对,”雷恩回想起来,“我都忘了,凳子。” 巡官把摆在壁架前方中央处的地板上的小三脚凳抓过来,将三只凳脚对着三个圆点放下去,正好把三个圆点盖起来了。“这就对了。这么简单,凳子原来放在这里,可是被人移动了,就这么回事。” “没什么嘛。”布鲁诺说,很失望。 “算不上什么发现。” 但雷恩似乎暗暗高兴,他用似曾相识的目光看着凳子的凳面,仿佛刚才他站在架子前面时,曾检查过这把凳子。凳子布满灰尘,但是凳面上的积尘显得零乱,有些地方有灰尘,有些地方没有。 “啊——巡官,”雷恩低语道,“你两个月前检查这间实验室时,凳子摆在现在这个地方吗?我的意思是,自从第一次检查以后,凳子有没有被使用或被移动过?”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我想,”雷恩口气温和地说着,转身走开了,“没事了。” “很高兴您满意了,”检察官嘟哝着,“我还看不出个所以然呢。” 哲瑞·雷恩先生没有回答。他漫不经心地和布鲁诺与萨姆握握手,喃喃地说了几句关于要返回哈姆雷特山庄的话,然后就离开了实验室。他下楼时面露倦容,肩膀有点儿塌,最后从前厅取了帽子和手杖,走出了房子。 巡官低声说:“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对这案子如坠五里雾中。”他派了一名刑警上屋顶守着烟囱入口,锁上了实验室的门,向检察官道了别——后者一脸无望地离开房子,返回了他喧闹的办公室——然后也兀自下楼了。 巡官下楼时,皮克森正呆立在二楼,沮丧无聊地拨弄着大拇指。 第六场 哈特宅邸 六月六日,星期一,凌晨两点整 哲瑞·雷恩和布鲁诺一走,萨姆巡官就丧失了一大半发脾气的兴味,事实上,他几乎觉得孤寂起来。满心满怀的挫败感和脑子里雷恩与布鲁诺忧虑的面容,都对提升士气一点儿帮助也没有——虽然这种高昂的士气,即使在萨姆最快乐的时候也极为少见。他不断地叹气,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大摇椅里,抽着从图书室的雪茄盒里找到的一支雪茄,不时听取他手下传述的一些报告,看着哈特一家游魂似的在屋里荡来荡去。总而言之,像一个原来非常忙碌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的样子。 屋子里反常的安静,偶尔杰奇和比利的尖叫声会更加强化这种安静,他们正在二楼的幼儿房玩耍。其间,之前在后花园的小道上不耐烦地踱着步的约翰·戈姆利,曾经进来找巡官。高个儿的金发年轻人正在气头上,他要和康拉德·哈特说话,可是我的天,楼上那个该死的警察竟然不准他进哈特的房间,萨姆巡官到底打算怎样?萨姆心事重重地垂下眼睑,盯着他的雪茄烟头,恶毒地回答“去你的”。他不打算怎样,哈特必须待在他的房间,不准离开;至于戈姆利先生,他尽可请便,滚蛋。 戈姆利脸涨得通红,正想回敬几句,不巧吉尔·哈特和比奇洛律师走进图书室,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吉尔和比奇洛正在说悄悄话,此刻两人显然正处在最愉快的亲密时刻。戈姆利先生两眼冒火,等不及巡官许可便冲出图书室,又冲出房子,经过比奇洛的身边时,用他的大手一巴掌打在比奇洛的肩上——这个似乎不怎么友善的临别致意,把甜言蜜语正说到一半的比奇洛给吓得停了嘴,十分认真地喊了一声:“啊哟!” 吉尔惊呼:“怎么,这——这可怕的畜生!”五分钟以后,比奇洛的热情消退,向吉尔告别,吉尔似乎突然闹起别扭来了。律师反复地对巡官说,他打算在星期二葬礼以后对哈特家宣读哈特太太的遗嘱,然后就疾步离开了房子。吉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整平衣裙,随后便察觉到了巡官的目光,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一转身溜出图书室上楼了。 这一天过得很沉闷。阿巴克尔太太闲着没事干,和一名站岗的刑警斗起嘴来。一会儿后,杰奇又呼又叫地跑进来,一看到巡官立刻刹住脚步,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然后又呼叫着跑出去了。芭芭拉·哈特窈窕的身影一度从门前经过,身边陪着高大严肃的家庭教师埃德加·佩里,两人谈得正欢。 萨姆接二连三地叹气。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是布鲁诺检察官——有什么消息吗?没有。他挂断电话,咀嚼着雪茄头,一会儿后,把帽子往头上一按,站起来,走出图书室来到前厅。“要走了吗,头儿?”一名刑警问。萨姆想了想,摇摇头,又回到图书室等待——等什么,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他走到酒柜旁,拿出一个棕色的扁瓶子。当他扭开瓶塞,举起瓶子对着嘴巴时,一时的愉悦感觉淹没了之前的阴郁。他心满意足地长饮一大口,最后把瓶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关上酒柜,叹着气坐了下来。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又响起来。这次是席林法医,巡官昏黄的眼睛亮起来。“怎么样,怎么样,医生?” “做完了,”席林医生说,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之前宣布的死因仍然有效。感谢上帝!曼陀林琴在额头上的一击并不足以杀死她,显然很可能把她吓坏了。那一惊震慑了心脏,然后她就一命呜呼了!巡官,也有可能是受击前一刻的极度惊惧,造成心脏衰竭。再见了,讨厌鬼。” 萨姆挂断电话,闷闷不乐。 七点钟,大家在隔壁的餐厅吃了一顿乏味的晚餐。心情仍然郁闷的巡官和哈特家的人同桌。康拉德安静无语,满脸通红——他一整个下午都在灌黄汤,此刻两眼盯着盘子,漫不经心地咀嚼,饭还没吃完就起身回到他的临时牢房,一名警察尽职地尾随而上。马莎意气消沉,巡官看出她疲乏的眸子蒙着苦闷。她看她丈夫时眼露惊恐,可是转向两个孩子时,又充满慈爱和坚毅。两个孩子如常吵闹,每隔两分钟就要被叱责一次。芭芭拉一直在与埃德加·佩里低声聊天,佩里像脱了胎换了骨,两眼炯炯有神,和女诗人谈起现代诗作,仿佛现代诗是他这一生的最爱一般。吉尔兀自闷闷不乐地戳着盘中的食物。阿巴克尔太太摆着一张苦脸,像名女监督一样站在一边侍奉众人,女仆弗吉尼亚则大声地走进走出、送盘递杯。整顿饭都沉思不语的萨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投以怀疑的目光,他最后一个离开餐桌。 晚餐后,特里维特老船长踩着他的木制义肢进来了,礼貌地和萨姆打了个招呼,径自上楼去了史密斯小姐的房间,护士在那里陪寂寞的路易莎吃晚餐。特里维特船长待了半个小时,就下楼悄悄地走了。 黄昏缓缓流逝,夜色降临。康拉德摇摇晃晃地走进图书室,瞪了一眼巡官,然后就自顾自地狂饮起来。马莎·哈特在幼儿房把两个小孩安顿就寝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既然不准离开房子,吉尔只好躲进自己的房间。芭芭拉·哈特在楼上写作。一会儿后,佩里来到图书室,问还有没有需要他的地方,说他很疲倦,如果巡官许可,他想去睡觉了。萨姆阴沉着脸挥挥手,家庭教师便上楼回他的阁楼卧室去了。 渐渐地,连最细微的声响也消逝了。萨姆的无力感越来越深,连康拉德踉跄地离开图书室上楼时,他都没有回过神来。十一点三十分的时候,巡官的一名手下进来,疲乏地坐下。 “干吗?”萨姆眼眶深陷,打着哈欠。 “钥匙的事没有结果。小伙子们努力追查你所说的复制品,所有锁匠和五金行那里都没有一点儿线索,我们把整个城都查遍了。” “哦!”萨姆眨眨眼睛,“不管怎样,那不重要了,我已经知道她怎么进来的。回家吧,弗兰克,补充一下睡眠。” 刑警走了。午夜时分,巡官把他沉重的身体挪出扶手椅,走上楼梯,皮克森仍在那里拨弄他的大拇指,仿佛一整天都没停过。 “有什么动静吗,皮克森?” “没有。” “回家去吧,莫舍刚进来,他会接你的班。” 皮克森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命令。事实上,他迫不及待地赶下楼,差点儿撞上正在上楼的莫舍。莫舍对巡官敬了个礼,然后接替皮克森守在二楼的岗位。 巡官迈上阁楼,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门都关着。阿巴克尔夫妇的房间原本有光,正当巡官往门口一站时,那灯光就突然熄灭了。然后巡官爬上阁楼楼梯,打开天窗,踏上屋顶。靠近漆黑的屋顶中央有一丁点儿火光随即熄灭,萨姆听到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他疲惫地说:“别紧张,约翰尼,有什么动静没有?” 一个男子在巡官身边现身。“妈的,你把我派在这个什么鬼岗位嘛,头儿,一整天都没看到一个鬼影上来。” “再忍几分钟,我会叫克劳斯上来接你的班,你早上再回来。” 巡官又打开天窗下楼去了。他找到克劳斯要他准备替班,然后步履沉重地走进图书室,呻吟着坐进扶手椅,忧愁地看了一眼棕色的空酒瓶,关掉桌上的灯,把帽子盖在脸上,合眼睡了。 巡官不太确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发觉不对劲的,只记得边睡边不安宁地扭来扭去,曾动了动一条发麻的腿,然后又缩到扶手椅的软椅垫上了。他不知道这时的确切时间,可能是清晨一点左右。 可是有一件事他很确定。正好听到时钟敲两点时,他忽然醒过来,鼻头上的帽子掉到地上,便紧张地坐起来。有件事把他惊醒了,可是他不知道是什么。有个声音——一个东西掉下来,还是有人呼喊?他屏息聆听。 然后声音又来了,一个遥远的、惊惶的男人的呼叫声:“失火了!” 仿佛椅垫上长了钉子似的,巡官跳起来,冲到外面的走廊上。走廊上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夜灯,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一缕缕弯弯曲曲的烟雾顺着楼梯飘下来,莫舍匍匐在楼梯口,声嘶力竭地喊着。整栋房子都充满了烟火焦辣的气味。 巡官一句话也没问,奔上二楼,飞速绕过楼梯口。浓厚的黄色烟雾从约克·哈特实验室的门缝飘溢而出。“叫救火车,莫舍!”萨姆大叫,手忙脚乱地找钥匙。莫舍踉跄着跑下楼梯,一路上推开三名之前在房子各处站岗,此时闻声而来的刑警。巡官嘴里不停地咒骂,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一扭,推开门——随即又把门大力关上,因为门刚一开,就有恶心浓密的烟雾和阵阵火舌迎面冲来。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一时之间,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像只困兽仓皇四顾。 走廊上伸出几个脑袋,每张脸都惊慌失措,四处是咳嗽声和颤抖的询问声。 “灭火器!到底放在哪里?”萨姆吼道。 芭芭拉·哈特跑上走廊。“老天!没有灭火器,巡官——马莎——小孩!” 走廊成了一片迷雾,到处是仓皇的人影,火苗开始从实验室的门缝钻出来。穿着丝绸睡袍的马莎尖叫着跑向幼儿房,一会儿后带着两个男孩出来了。比利害怕地嘶喊,难得被吓着的杰奇也紧抓住母亲的手。他们都向楼下跑去,不见了人影。 “每个人都出去!出去!”萨姆放声大吼,“不要停下来拿东西!那些化学药品——会爆炸——”他的吼声被尖叫声淹没了。吉尔·哈特从他身边踉跄地跑过去,面容苍白惊慌。康拉德·哈特把她推开,径自往楼下落荒而逃。身着睡衣的埃德加·佩里从阁楼冲下来,正好碰到芭芭拉·哈特被烟呛得摇摇晃晃地往地上倒去。他把她往肩上一扛,背着她下楼了。每个人都呛得咳嗽,眼里充满了苦辣的泪水。萨姆派守在屋顶的刑警噼噼啪啪地跑下来,前面是阿巴克尔夫妇和弗吉尼亚。巡官像置身梦境般昏昏沉沉,边咳边喊,拎起一桶又一桶水向紧闭的实验室门泼去。他听到了救火车的警笛声…… 情势紧急。刺耳的刹车声宣告救火车已经抵达,消防员开始动手接水管,把水管沿着屋边的巷道拖往后花园。火舌从围着铁栅栏的窗户伸出来。救火梯被升上去,斧头击碎了尚未被烧熔的窗玻璃,一道道水柱从铁栅栏之间直射入实验室。 消防员蹒跚地拖着水管进屋上楼时,蓬头乱发、一身污黑、满眼血丝的萨姆站在屋外的人行道上清点人头,他们都衣着单薄、不停地发抖。所有人都在,不——不是所有人! 巡官的脸一下因痛苦和恐怖而扭曲。他跑上台阶,撞进房子,奔上二楼,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跨过湿漉漉的水管。一到楼上,他直奔史密斯小姐的房间,莫舍紧跟上去。 他踢开房门,冲进护士的房间。史密斯小姐像一座白色的山丘,裹着一身宽大的睡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路易莎·坎皮恩一脸野兽陷入绝境的表情,不知所措,全身哆嗦,趴在护士身上,鼻翼翕张,嗅着焦辣难闻的烟味。萨姆和莫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女人弄出房子。 他们的营救似乎刚好及时。因为当他们踉跄地走下屋外的石阶时,从他们的身后和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一片火光,像炮弹爆炸般,从屋后实验室那里爆裂出来。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后,是一瞬间令人错愕的静谧,然后传来消防员困身火海的嘶哑的叫喊…… 不可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实验室里的化学药品被引爆。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的人群傻呆呆地瞪着房子。一辆救护车鸣笛而至,一个担架被送进又抬出,有一名消防员受伤了。 两小时后,火被扑灭,最后一辆救火车离去时,天空正好微露曙光。暂避于隔壁特里维特船长的砖造房子里的哈特一家和其他人员,疲惫地回到烧焦的老巨宅。穿着睡衣睡袍的船长的木制义肢敲在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他协助苏醒过来的史密斯小姐照顾路易莎·坎皮恩。无助的路易莎简直吓呆了,怪异地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接到电话通知的梅里亚姆医生业已抵达,忙着注射镇静剂。 楼上的实验室惨不忍睹。门已经被炸掉,窗户的铁栅栏都松松垮垮,架子上大部分的瓶罐都破碎了,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床、衣橱和书桌全都烧焦了,大多数蒸馏器、试管和电子仪器的玻璃都被烧熔了。奇怪的是,二楼其他地方的损毁不大。 满眼血丝的萨姆板着铁灰色的脸孔,把众人集合在楼下的图书室兼休息室,各处都有刑警站岗。现在没有人敢乱开玩笑,也没有人敢发脾气或违抗命令,多半时候他们都消沉地坐着,女人甚至比男人还要安静,彼此呆滞地对望。 巡官走到电话旁,打电话回警察总局。他先和布鲁诺检察官谈,又和警察局局长伯比奇不快地对话良久,然后拨了一通长途电话到纽约州蓝斯克里夫的哈姆雷特山庄。线路有些问题。萨姆等着,对他而言,这已是出奇地有耐性。等他终于听到哲瑞·雷恩的驼背侍从老奎西暴躁发颤的声音,才一股脑儿把当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描述一番。因耳聋无法亲自接电话的雷恩站在奎西旁边,经由奎西的唇语,一点一滴地了解了巡官在电话里讲述的事情。 “雷恩先生说,”等萨姆讲完,老驼背尖声问,“你知不知道火是怎么引起的。” “不知道。告诉他,屋顶的烟囱入口每一秒钟都有人看守;窗户都从里面锁起来了,没有被人动手脚;实验室的门整晚都有我的手下莫舍看着。” 巡官听见奎西尖声复述这些话,然后远远传来雷恩深沉的声音。 “他说,你确定吗,巡官?” “我的天,当然确定!正因为这样我才搞不懂,放火者到底是怎么溜进去引火的?” 奎西复述之后是一片沉默。巡官等着,竖起耳朵。然后奎西说:“雷恩先生要知道,起火爆炸以后,有没有人试图进入实验室?” “没有,”萨姆吼道,“我还特别留意了。” “他说那么马上派个人守在那个房间里,”奎西尖着嗓子,“除了等一下还会来的消防人员。雷恩先生今天早上会过去,现在他已经确定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他说——” “哦,他确定,他确定吗?”巡官焦躁地问道,“那么他比我厉害。喂!问他有没有料到会发生这场火灾!” 一段停歇,然后奎西回答:“没有,他说他没料到,对他全然是意外,他无法理解。” “感谢老天爷,还有事情能难得倒他。”萨姆咆哮道,“好吧,告诉他早点儿来。” 他正要挂断电话时,清清楚楚地听到雷恩悄悄地——悄悄地——对奎西说:“一定是,所有的事都指向这个。但是,奎西,这实在太难以置信!” ———————————————————— (1)?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美国剧作家,活跃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 (2)?莱斯利·霍华德(Leslie Howard,1893—1943),英国演员,代表作为一九三九年版的《乱世佳人》。 (3)?阿瑞尔(Ariel),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The Tempest)中的精灵。 (4)?指萨姆巡官与哲瑞·雷恩先生于《X的悲剧》中合作调查的哈利·朗斯特里特谋杀案。 (5)?本·琼森(Ben Johnson,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 (6)?拉里(Walter Raleigh,1552—1618),英国探险家、诗人。 (7)?弗朗西斯·鲍蒙特(Francis Beaumont,1584—1616),英国剧作家。 (8)?福斯塔夫(Falstaff),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Henry IV)中塑造的经典喜剧人物,是个肥胖、机智、乐观和爱吹牛的没落骑士。哲瑞·雷恩特以此名字称呼自己的管家。 (9)?德罗米欧(Dromio),莎士比亚剧作《错误的喜剧》(The Comedy of Errors)中的仆人角色。 (10)?苏萨(John Philip Sousa,1854—1932),美国作曲家、军乐指挥家。 第二幕 我无心射出的箭,误伤了自己的兄弟。 第一场 实验室 六月六日,星期一,上午九点二十分 哲瑞·雷恩先生站在被烧毁的实验室中央,双眼滴溜溜地转着。萨姆巡官已经洗净脸上的污垢,刷平皱巴巴的西装,但是眼睛又困倦又充血,而且情绪恶劣。莫舍已经交班,全身乏力的皮克森坐在一把未遭火劫的椅子上,与一名消防员亲切交谈。 架子仍然靠在墙上,但是潮湿而且被烟熏得漆黑。除了下层架子上零散地立着些奇迹般没有破损的瓶罐,其他架子全部空空如也,破损的瓶罐碎成无数小玻璃片,散得满地都是。那些瓶罐里装的东西都已经被小心清除了。 “化学小组已经清除具有危险性的化学药品了,”萨姆说,“第一批抵达现场的消防员被他们的副队长痛骂了一顿,好像有些化学药品着火时,沾上水会变本加厉还是怎么的。本来结果可能会更惨——比实际发生的还要糟糕。就这种状况来说,火势能被控制住实在是走运。虽然哈特当初特别加固了实验室的墙,但整栋房子还是很可能被炸掉。好了,这下,”巡官说着咆哮起来,“我们像一群白痴,被击得狼狈不堪。奎西在电话里说,您知道那个纵火者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进来的?我承认这对我是个谜。” “不,”哲瑞·雷恩先生说,“事情没有外表看起来的一半复杂,巡官,我相信答案其实简单到荒唐的程度,你看——纵火的人可能从这里的这扇门进入实验室吗?” “当然不可能,莫舍——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发誓昨晚没有人靠近这扇门半步。” “我相信他的话。那么,这扇门就从可能的进入通道中被排除了。现在,我们来看这些窗户,把某种燃烧物投进房间,引发火灾——” “我跟您说过这不可能,”巡官答道,“窗户全从里面锁住了,没有被撬开的痕迹;而且消防员抵达、实验室尚未发生爆炸之前,两扇窗户的玻璃都没破,所以窗户也不在考虑之列。” “正是。我只是先列出每一种可能。那么窗户作为入口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还有什么?” “烟囱,”萨姆说,“但是那也不必考虑。我的一名手下一整晚都守在屋顶,所以不可能有人溜进烟囱,在那里躲一晚上。午夜时分我的另一名手下换班接手,他也说没看到一个鬼影上屋顶,所以您说呢?” “我怎么说?”雷恩咯咯笑道,“你以为你难倒我了。三个已知的入口都被守紧了,然而纵火者不仅有办法进来,巡官,还有办法出去——现在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检查过这些墙壁?” “啊,”萨姆迅速反应过来,“原来您心里想的是这个!机关活门之类的东西。”他咧嘴一笑,然后咆哮道,“没这回事,雷恩先生,这些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和直布罗陀要塞一样坚固,我早已查过啦。” “嗯,”雷恩灰绿色的眸子一闪,“好极了,巡官,好极了!你消除了我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萨姆瞪着他。“怎么,您在说什么大话!这样不是等于差不多都不可能了吗?” “不,”雷恩微笑道,“一点儿也不。既然无论如何想象,纵火者既不可能从门,也不可能从窗户进来,而所有的墙、地板和天花板都十分坚固——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而且这么一来,这个可能性就变得确凿无疑。” 萨姆的眉头皱在一起。“您是指烟囱?” “不是烟囱,巡官,”雷恩正色道,“你忘了这整套装置有两个主要的部分吗:烟囱和壁炉本身。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不,我不理解。壁炉当然是向着这间房间开的,可是除非您从烟囱下来,不然您怎么进到壁炉里面?” “那正是我质问自己的问题。”雷恩踱到壁炉边,“而且,除非你的手下撒谎,除非这个房间有某种活门装置,否则,甚至可以不必查看这座壁炉,我就能告诉你其中的秘密。” “秘密?” “你记不记得墙壁和这座壁炉相连的是什么房间?” “怎么?坎皮恩那女人的房间啊,就是谋杀案的现场。” “正是,你记不记得坎皮恩小姐房间那边与这座壁炉相接的是什么?” 巡官瞠目结舌地瞪着雷恩,然后大步迈上前去。“另外一个壁炉!”他喊道,“我的天,就在这一个的后面还有另一个开口!” 他弯下腰,从壁炉架下钻进去,走向里墙。他在里面站直了,从外面看不见他的头和胸膛,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手刮擦墙壁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仿如闷葫芦里的惊呼。“见鬼,真的是!”萨姆大叫,“两个壁炉共用一个烟囱!里面这面墙并不是一直延伸到顶的——从地板算上来大概只有六英尺高!” 哲瑞·雷恩先生叹了口气。事情弄清楚了,甚至不必弄脏他的衣服。 巡官现在对这条线索十分热衷,整个态度都转变了。他跟雷恩勾肩搭背,一张蛤蟆脸上笑逐颜开,对手下呼来唤去,把皮克森踢下坐椅,奉上一支雪茄给那名消防人员。 “当然!”他吼道,双手污黑,两眼有神,“这就是答案——一点儿没错!” 壁炉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实验室的壁炉和路易莎·坎皮恩房间的壁炉相互接通——壁炉与壁炉背对着,在同一面墙的两边,它们不但共用一个烟囱,而且彼此只隔着一面墙——一面大约六英尺高、厚实的防火砖墙。由于两边壁炉的炉框离地板都仅有四英尺高,因此从两边的房间都看不到这面墙的顶端。在六英尺高的间隔墙顶上,两边的通烟口合而为一,形成一个大的排烟管道,两边壁炉的烟都由此排出屋顶。“够清楚,实在够清楚,”巡官兴致勃勃地说,“这表示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进入实验室——不是从房子内部的死者房间爬越那面间隔墙,就是从房子外部的屋顶踩着烟囱里的那些手钉和脚钉下来。昨晚一定是有人经由路易莎的房间进来,难怪莫舍没看到任何人从走廊进入实验室,屋顶上站岗的人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的确,”雷恩说,“而且,你的访客当然也是从相同的路线逃走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巡官,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位神秘的纵火客为了通过壁炉进入实验室,首要的问题就是如何进入坎皮恩小姐的房间,莫舍整晚都在看着那扇房门,你知道。” 萨姆拉下脸来。“别想从房门进来,一定是——没错!从外面的窗台,或者防火梯!” 他们走到损毁的窗户旁往外看。整个二楼后面的窗户外,是一个两英尺宽的窗台,这显然给任何胆大的偷袭者提供了一个从屋后花园进出任何房间的通道。两道又长又窄的防火梯,在二楼外面有两个登梯口,一个在实验室和幼儿房这边,另一个在死者房间和史密斯小姐的房间那边。两道防火梯都上通阁楼的窗户,往下衔接花园的地面。雷恩看了一眼萨姆,两人同时摇头。 两人离开实验室,走进死者的房间。他们碰碰窗户,窗户没锁,一下就打开了。他们再回到实验室。皮克森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把椅子,雷恩坐下来,跷起腿,叹了口气。“依我看来,而且你应该也推断出来了,巡官,这其实明白得很。可以说,只要知道双壁炉的秘密,昨晚任何人都有可能进入实验室。” 萨姆不甚开心地点头。“任何人,包括里里外外的。” “看来如此。你有没有询问过你那一大群准嫌犯昨晚的动向,巡官?”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哼,问了又有什么用?你以为那个纵火者会自己泄底,是不是?”巡官狠狠地嚼着一支顺手牵羊得来的雪茄,“不管那伙人的证词如何,阁楼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而在二楼,除了吉尔和芭芭拉,每个人都可以爬防火梯进来。康拉德夫妇的房间虽然在走廊前部,可是他们都可以趁小孩处于熟睡中时由幼儿房登上防火梯和窗台,不必经由走廊使自己暴露在莫舍的视野中,因为他们的浴室和幼儿房相通。所以你看,情况就是如此。” “他们每个人的说法如何?” “呃,他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康拉德说他大约十一点三十分上的楼,这话可说得不假,因为我亲眼看到他大约在那个时间离开图书室,而且莫舍也看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说他上床就睡了。马莎·哈特整晚都在她的房间里,但是她说她倒头就睡着了,没听到她丈夫什么时候进房。” “两位哈特小姐呢?” “她们都不可疑——根本不可能。” “真的吗?”雷恩低声答道,“她们是怎么说的?” “吉尔曾经到花园去逛,大约一点钟回到自己的房间,莫舍证实了这点。芭芭拉很早就睡了,十一点左右。两个女人都没有再离开房间。莫舍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举动,至少就莫舍的记忆所及,没有人打开门或离开房间——这家伙记性向来很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 “那当然。”雷恩故意恶作剧地说,“我们的分析也有可能完全错误,这场火或许根本是自发性的。” “我倒希望如此。”萨姆阴郁地回答,“但是火灭了以后,消防队的专家来检查过实验室,他们的结论是人为纵火。确实如此,先生,有人用火柴点燃放在床铺和靠窗的工作桌之间的某个东西。他们找到了火柴——是平常家里用的火柴,就像楼下厨房用的那种一样。” “那么爆炸呢?” “那也不是意外。”巡官沉着脸说,“那些化学检测人员在工作桌上发现了一个碎瓶子的残留物——是一瓶他们叫做二硫化碳的东西。他们说,那东西一旦遇热,就会极其易爆。当然,那东西有可能一直摆在那里——也许在约克·哈特失踪以前就已经留在桌子上了——可是我不记得工作桌上曾经有这样一瓶东西,你记得吗?” “不记得。那个瓶子是从架子上来的吗?” “嗯哼——有一片碎玻璃上还有一角那种标签。” “那么,显然你的臆测不正确。约克·哈特不可能留下一瓶二硫化碳在桌上,因为正如你所说,那是那批瓶子里的一个。而且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架子上摆得满满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个空位。不,确实有人故意把它从架子上取下来摆在桌上,知道它会引起爆炸。” “嗯,”萨姆说,“确实有两下子,无论我们对付的是谁,至少这个人已经公然现身。我们下楼去吧,雷恩先生——我有个主意。” 他们下到一楼,巡官派人去叫阿巴克尔太太。从她出现在图书室的那一刻马上就可看出来,管家几乎已完全丧失原来的那股蛮横斗志,那场火灾似乎使她丧了胆,而且烧掉了她脸上一大半女强人的假面具。 “你找我,萨姆巡官?”她怯怯地问。 “对,谁负责家里的洗衣工作?” “洗衣?我——是我,我每个星期把它们挑拣分类,然后送去第八街的一家手洗店。” “好!现在仔细听着,你记不记得在过去这几个月有没有谁的衣服特别脏?你知道——脏兮兮的,有很多污渍或炭灰?也许还有磨损、刮坏或撕裂的痕迹?” 雷恩说:“容我恭喜你,巡官,真是奇妙之举!” “谢谢,”萨姆冷冷地说,“我不时还颇有灵感——特别是您不在场的时候。看到您我就丧失了某些才能——怎么样,阿巴克尔太太?” 她害怕地说:“没有,先生——没有。” “奇怪。”萨姆喃喃自语。 “或许没有。”雷恩评论道,“楼上的壁炉多久以前生过火,阿巴克尔太太?” “我——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听说那里生过火。” 萨姆用手势招来一名刑警。“叫那个护士来这里。” 史密斯小姐正在花园悉心照顾她那受惊的患者,她带着一脸紧张的笑容走进来。实验室和路易莎房间的壁炉何时生过火? “哈特太太从来不用她那个壁炉,”史密斯小姐说,“至少从我来以后就是如此。据我所知,哈特先生也不用他的,很多年来都是这样,我想……冬天的时候,屋顶的烟囱口就罩着一个盖子防风,夏天就把它拿下来。” “真是算她走运,”巡官语带玄机地咕哝,“让她衣不沾尘——假使有,大概拍一拍就掉了,或者不至于多到引起别人注意——你在看什么,史密斯小姐?没事了。” 史密斯小姐倒抽一口气,落荒而逃,肥硕的胸部一路颤动。 “巡官,你一直称呼我们的猎物为‘她’,”雷恩说,“难道你从来不觉得,一个女人爬下烟囱或翻越一面六英尺高的砖墙,不是一件怎么恰当的事?——我想这点我以前就指出过。” “听着,雷恩先生,”萨姆一副已经精疲力竭的样子,说道,“我已经不知道我觉得什么不觉得什么了,我原以为可以从脏衣服上追查出一些线索,现在这也没辙了,所以您说怎么办?”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巡官。”雷恩微笑着说。 “好吧,那么,有个共犯!一个男性共犯。妈的,我不知道,”萨姆郁闷地说,“可是此时我烦恼的不是这点。”他倦怠的眼眸忽然闪现狡猾的神色,“这场火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嗯,雷恩先生?您有没有想过?” “我亲爱的巡官,”哲瑞·雷恩先生立即接口,“如果我们知道为什么,那么大概我们就一切都明白了。这个问题自从你打电话到哈姆雷特山庄,就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 “您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雷恩站起来,开始在图书室来回踱步,“那场火灾的目的,是不是要销毁实验室里的某个东西?”他耸耸肩,“可是实验室已经被警方搜过了,纵火者应该知道这点。是不是昨天我们检查的时候遗漏了什么?是不是那个东西太大了,纵火者没有办法把它带走,所以只好把它毁掉?”他又耸耸肩,“我承认对此我毫无头绪。不知怎么,就是没有一样听起来合理——无论以上哪一个可能性。” “的确难以捉摸,”巡官承认,“可能是个陷阱,雷恩先生?” “可是,我亲爱的伙伴,”雷恩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个陷阱?如果是陷阱,那么它的目的应该是要转移我们对某件要发生的事的注意力——换句话说,就是一个烟幕弹,一个游击策略,一种声东击西的计谋。可是什么也没发生,至少就我们所知!”他摇摇头,“严格说来,依据逻辑,有可能纵火的人引燃实验室以后,在最后一刻因某种缘故没能进行他原先设定的计划。也许火烧得太快,也许最后一分钟的惊慌把他吓坏了——我不知道,巡官,我真的不知道。” 萨姆咬着嘴唇沉思良久,雷恩继续在那里来回踱步。 “有了!”巡官跳起来,说,“火灾和爆炸是用来掩饰更多的毒药被偷的事实!” “不要太兴奋,巡官,”雷恩疲惫地说,“我曾想到这点,不过早就将它抛到脑后了。下毒的人有可能以为警方会清点实验室的每一滴化学药品吗?昨晚有可能被偷走一小瓶任何东西,依然无人知晓。所以故意用火灾和爆炸来掩饰,根本没有必要。再说,从地板积尘上无数的脚印来看,下毒的人过去显然经常造访实验室,如果他有先见之明——这点他必然有,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些犯罪行为就某些方面来说相当出人意料——他应该会趁着进出实验室尚无阻碍时,一次把毒药囤积妥当,以免该处受到严密监视时又必须做危险而多余的事——不,巡官,不是那个理由,应该是为了某种全然不同的目的,那目的不同寻常,超乎我们的常识范畴。”他停顿一下,又缓缓地接着说,“几乎,几乎就是毫无理由可言!” “疯子!”萨姆表示同意地吼起来,“你调查一件案子,结果里面所有的嫌犯全是疯子,那真会令人发疯。理由!动机!逻辑!”他两手往上一挥,“呸!”他说,“我简直希望局长把我从这个案子里撤换下来算了。” 他们缓步踏入走廊,雷恩从乔治·阿巴克尔手里接过他的帽子和手杖。这个从他们身边畏畏缩缩走过去的男仆,和他刚刚自我贬抑的妻子一样,一副可怜兮兮、急于讨好的样子。 “在我走之前,巡官,有一件事,”当他们在前厅停下脚步时,雷恩开口说,“我应该警告你,可能还会有一次毒杀企图。” 萨姆点点头,说:“这我已经想到了。” “好。毕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遭遇两次失败的凶手,我们应该期待——并且设法阻止——第三次。” “我会从席林医生的办公室弄个人来这里,检验所有还没上桌的食物和饮料。”萨姆说,“那边有个家伙,常常被席林派去做这种差事——一个叫杜宾的聪明的年轻医生,没有什么逃得过他的眼睛,我会让他驻守在食物的来源所在——厨房。好吧,”他伸出手来,“再见了,雷恩先生。” 雷恩握握他的手。“再见,巡官。” 他刚转身,又转回来。他们各自眼里带着疑问望着对方,最后雷恩显然很痛苦地开口。“顺便提一下,巡官,我想我有义务对你和布鲁诺先生说明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什么?”巡官脸色一亮,显得迫不及待。 雷恩带着否定意味摇摇手杖。“明天宣读遗嘱后,我想,是最好的时间。再见,祝好运!”他脚跟利落地一转,出了房子。 第二场 花园 六月六日,星期一,下午四点整 假使萨姆巡官是一位心理学家,或者说只要他当时烦恼的事情不是那么多,疯狂的哈特家族那天委实可以给他提供一次有趣的研究机会。由于被禁止离开房子,他们一个个像失落的游魂四处晃荡,焦躁地拿起东西随即又放下,用充满仇恨的眼神互相瞄来瞄去,尽可能避免碰面。吉尔和康拉德整天彼此叫骂,发生一点儿小事就吵架,连最细微的挑衅也会引起冲突,互相无情地说一些伤人的言语。即使称他们是急性子,也难以解释这一点。马莎一直把孩子紧紧带在身边,几近麻木地不时又打又骂,只有当康拉德·哈特从她身边走过时才突然提起精神,然后又苦恼地对他苍白的脸投以恶狠狠的目光,连小孩都注意到了,忍不住问为什么。 巡官越是思考眼下毫无头绪的线索,心里就越烦躁;一想到哲瑞·雷恩对这事心里可能已经有底了,他就更加躁动不安,而且好奇雷恩的答案究竟为何。然而雷恩似乎被某个特殊理由困扰,巡官也寻思不出所以然来。下午有两次,他走到电话机旁想打到哈姆雷特山庄,然而每一次都是手按在电话上,却颓然发觉自己根本没什么问题好问,当然也就没什么话好说。 烟囱那条奇异的通道渐渐引发了他的想象力,他把雷恩暂时抛到脑后,上楼去实验室,亲自测量分隔两座壁炉的防火砖墙,以求得满意的证明。他发现,一名成年男子无须作出额外努力,就可以通过壁炉从一个房间爬到另外一个房间——对,连他宽大的肩膀都能在烟囱的空间里移动自如。他爬回实验室,然后叫皮克森把那一家人集合起来。 他们零零散散地进来了,对这道最新审查命令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所有突兀的事件和火灾引起的震撼,已经使他们对任何意外都麻木不仁了。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巡官便提出一连串平常的问题,问题的主旨,显然没有人预料到。他们机械地回答,至少就萨姆所知,都很坦白。当问到烟囱通道时,他小心翼翼地不直接吐露秘道的存在。他相信要不是罪犯的演技太高明,就是所有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原先指望能引诱某人不打自招,甚至期望有人在无意间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某个谎言,但是一直到询问完毕,巡官所得的也并不比他之前已知的多。 当萨姆下令解散,一伙人便鱼贯而出。他长长吐了口气,跌坐在图书室的扶手椅上,寻思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错。 “巡官。” 他抬起头,发现高个子的家庭教师佩里站在跟前。 “嗯,你要做什么,先生?”萨姆吼道。 佩里赶紧回答:“请求准许我放假一天。我——这些事件让我有点儿——呃,巡官,昨天通常是我的休假日,但因为不准离开房子……而且我感觉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萨姆让佩里住了口。佩里不安地把脚挪来挪去,但是眼眸深处闪现一丝期待的光芒。萨姆刚到唇边的刻薄话没有脱口,反而用和蔼的口气说:“抱歉,佩里,可是这实在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在这里的事有个着落,否则每个人都得留在房子里。” 那光芒消逝了,佩里垂头丧气,一语不发,闷闷不乐地走出了图书室,然后经过走廊到了屋后,步入花园。天空乌云笼罩,他迟疑了一下,看见芭芭拉·哈特坐在一把大阳伞底下安静地读书,便踏着欢快的步伐穿过草坪…… 下午的时光缓慢地流逝。巡官心想,这案子真是会拖时间。先是有如风驰电掣,一场戏剧般的变故,一个爆炸性的事件——然后就无声无息,完全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整件事有种不自然的意味,令人产生无助感,而且使人觉得罪案的发生终将无可避免。仿佛一切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策划好了,正在无情地向一个不可知的高潮推进。但是——会是什么?结局到底是什么? 在下午的这段时间,特里维特船长曾经来访,还是惯常的安静态度,并且循例上楼造访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后者在楼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间休息,仍置身于与世隔绝、仿佛真空般的环境中。一名手下进来报告,说比奇洛律师来了,想必是为了探望吉尔·哈特。戈姆利则没再出现。 四点钟,正当萨姆坐在图书室无所事事地咬着指甲时,他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快步走进来,神色之间带着某种警醒的意味,巡官的精神立即为之一振。他们简短地俯首耳语;随着字句的吐出,萨姆的眼睛愈显明亮。最后,他跳起身,命令那名刑警站在楼梯底端把守,自己则跑上两段楼梯到阁楼去。 他熟知四周环境。后面两扇俯望花园的房门,分别通往女仆弗吉尼亚和埃德加·佩里的卧室。东北角的房间是空的,它和东南角的储藏室之间有一个浴室相连。南面是一间大储藏室,连着一间浴室——现在也成了储藏室,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哈特公馆的风光期,那是一间客房。阁楼整个西面的房间全为阿巴克尔夫妇所使用。 巡官毫不犹疑地穿过走廊,试试埃德加·佩里卧室的门把手——没有锁,他一闪而入,把门在身后关上,然后跑到一扇俯视花园的窗户前。佩里端坐在阳伞下,正和芭芭拉谈得热烈。巡官满意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开始放手工作。 这是个朴素、整洁的房间——竟然和它的使用者如此类似。一张高脚床,一个衣橱,一条地毯,一把椅子,一个满满的大书架,每样东西似乎都适得其所。 萨姆巡官十分谨慎、有条理地搜查房间。他似乎对佩里衣橱里的东西特别感兴趣,但是结果证明他的检查徒劳无功。接着他转而对付一个小衣柜,毫不客气地摸索里面每一件衣服的口袋——他掀起地毯,翻开所有的书页,探查一排排书籍后面的空间,抬起床铺的床垫。这番专业的地毯式搜查一无所获。 他心事重重地把每一样碰触过的物品回归原位,然后走到窗边。佩里依旧在与芭芭拉热烈地谈话。吉尔·哈特此刻坐在一棵树下,慵懒地对切斯特·比奇洛抛媚眼。 巡官下了楼。他向屋后走去,步下通向花园的木台阶。天边传来一阵雷声,雨点开始落在阳伞上,芭芭拉和佩里似乎都没有分心。然而,正在轻言细语聊天的比奇洛和吉尔因萨姆的出现而突然中断了谈话,他们似乎乐见大自然的干扰,便拿下雨当借口,急忙起身进屋里去了。比奇洛经过巡官身边时紧张地颔首致意,吉尔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萨姆两手交握在背后,仰头对着灰暗的天空微微一笑,然后缓缓穿过草坪向阳伞走去。芭芭拉正用她低沉的声音说:“可是我亲爱的佩里先生,毕竟——” “我坚持诗里不应当有形而上学的东西。”佩里激动地说,同时用瘦削的手拍拍置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庭园桌上的一本薄书的书脊,萨姆看见那本书的书名是《朦胧的音乐会》,作者是芭芭拉·哈特,“哦,我承认你写得非常好,具有诗歌雅致的光彩和丰富的想象力。” 她大笑。“光彩?哦,谢谢!至少那是诚实的评语。和不是在拍你马屁的人讨论,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咳!”他像个小学童一样羞红了脸,一时似乎不知道要如何接话。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萨姆巡官正站在雨中若有所思地观察他们。“现在就拿你的那首诗,《沥青铀矿》的第三节来看,一开始是这样:壁画般的山峦挂在——” “啊,”萨姆巡官说,“对不起。” 他们转头,吓了一跳。佩里脸上专注的神情消退了,他尴尬地站起来,手仍然按在芭芭拉的书上。 芭芭拉微笑着说:“哎,巡官,下着雨呢!到我们的伞底下来吧。” “我想,”佩里猝然说,“我要进去了。” “别急,佩里先生,”巡官咧嘴一笑,很有绅士风度地叹了口气,坐下来,“事实上,我正想和你谈谈。” “哦!”芭芭拉说,“那么我想是我应该进去。” “不,不,”巡官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没关系,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大不了,一些形式上的问题。坐下,佩里,坐下。坏天气,是不是?” 片刻之前照亮这个人的脸孔的诗之精灵,垂下羽翼悄悄地溜走了。佩里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看起来突然老了许多。芭芭拉刻意把目光避开,不看他的脸。伞下不知何时潜入了一股黑暗沉重的气氛。 “好,关于你的前任雇主……”巡官用同样和蔼的语气接着说。 佩里的身子一僵。“怎么?”他的声音显得刺耳。 “你和这个帮你写推荐信的詹姆斯·里杰特有多熟?” 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片红晕。“有多熟……”家庭教师结巴起来,“怎么……你会期待怎样……在这种情况下……” “我明白了,”萨姆微笑,“当然。我问得太笨了。你替他工作,教他的小孩,有多久?” 佩里先是一愣,然后默不作声。他像个毫无经验的骑士一样,很不自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接着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原来你发现了。” “是的,先生,我们的确发现了。”萨姆回答道,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你瞧,佩里,想隐瞒警方,那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要查出詹姆斯·里杰特不住在你的推荐信上所写的公园大道的地址,而且从来就没有詹姆斯·里杰特这个人,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把戏。老实说,你以为用这种谎话就可以骗得了我,让我觉得很难过——”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了!”佩里喊道,“你想干什么——逮捕我吗?那就请便,不必这样折磨我!” 微笑从巡官的嘴角消失了,他坐直身子。“说吧,佩里,我要实情。” 芭芭拉·哈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只是盯着她的书的封面。 “好吧,”家庭教师疲惫地回答,“我实在很蠢,我知道。而且,又在使用虚假的推荐信的情况下碰到谋杀案,这更是歹运。是的,介绍信是我伪造的,巡官。” “是我们伪造的。”芭芭拉·哈特贴心地说。 佩里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跳起来。巡官眯起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哈特小姐?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这可是很严重的罪责。” “我的意思,”芭芭拉以她深沉、清晰的声音回答,“正如我所说的,我在佩里先生来这里之前就认识他了,他急需工作又……又不愿意接受金钱接济。我很了解我弟弟康拉德;因为佩里没有推荐信,所以我说服他伪造,事实上错在我。” “嗯,”巡官像《艾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只兔子一样摇头摆脑,“我懂了,我懂了,很好,哈特小姐。而且,很走运哪,你,佩里先生,有个这么忠诚的朋友。”——佩里的脸色和芭芭拉的衣服一样苍白,他茫然地扯了扯外套的衣领——“所以你没有人可以帮你写推荐信?” 家庭教师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我——呃,我不认识什么‘大’人物。我急需这个职位,巡官……薪……薪水很丰厚,又有机会接近小姐。”他噎了一下,“哈特小姐,她的诗向来给我很大的鼓舞……我……这个伎俩生效了,就是这样。” 萨姆的目光从佩里身上溜向芭芭拉,又溜回来。芭芭拉一动不动,佩里则窘困万分。 “好,佩里,那你到底有推荐人没有?谁可以给你作保?” 芭芭拉突然站起来。“有我的推荐还不够吗,萨姆巡官?”她的语气和绿眸子里都是一片冰冷。 “当然,当然,哈特小姐,可是我有我的职责。怎样?” 佩里翻弄了一下书本。“说老实话,”他缓缓开口,“我以前从未做过家庭教师,所以我拿不出任何职业推荐信给你。” “啊,”巡官说,“有意思,那么介绍人呢——我的意思是,除了哈特小姐以外?” “我……没有人,”佩里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任何朋友。” “我的天,”萨姆咧嘴而笑,“你是个怪人,佩里。想想看,活了这辈子,找不到两个人可以帮你作保!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家伙在美国住了五年以后,向移民局申请公民证。当他听说需要两位公民做他的见证人时,他对法官说,他找不到两个熟识的美国公民帮他作证。呵!呵!法官拒绝他的申请,说如果他能在这个国家住上五年……”萨姆悲哀地摇摇头,“好了,不说无聊话了。你上的哪个大学,佩里先生?有什么家人?是哪里人?在纽约多久了?” “我想,”芭芭拉·哈特冷冷地说,“你越问越奇怪了,萨姆巡官,佩里先生又没犯罪。他犯罪了吗?如果是,你不妨直说啊?佩里先生,你——你不要回答。我不准许你回答。我认为这太过分了!”她从伞下一闪而出,把手放在家庭教师的臂膀上,不顾淋雨,带着他穿过草坪回屋子里去了。他恍如置身梦境,她则把头抬得高高的,两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巡官在雨中独坐良久,抽着烟,凝视着女诗人和佩里消失在里面的那扇门,眼中隐隐露出一丝带着恶意的笑意。他站起来,慢慢穿过草坪,走进屋内,恶声恶气地吼叫着招来一名刑警。 第三场 图书室 六月七日,星期二,下午一点整 六月七日星期二这天,是纽约新闻界重要的日子。有两件值得报道的事件——首先是被杀身亡的埃米莉·哈特的葬礼,其次是宣读遗嘱。 哈特太太的尸体从陈尸所领出来,被送到一家殡仪公司化妆一番,然后就匆匆运往最后的安息地点。这一切全发生于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二早晨之间,星期二早上还不到十点半,丧葬车队就已经在开往长岛墓园的路上了。哈特家族似乎正如人们所料,并不为葬礼仪式的肃穆所动,他们有着不正常的生死观,不但流不出泪来,而且没有显露常人惯有的哀悼神态。除了芭芭拉,他们互相猜疑,一路口角争执到长岛。两个小孩拒绝留在家里,对他们来说,这好像到郊外野餐一样。他们一路上被妈妈叫骂不停,等到一群人抵达墓园的时候,马莎·哈特已经又热又累又烦。 哲瑞·雷恩先生基于自己的理由出席了葬礼。他把镇守堡垒的工作交给留守哈特公馆的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自己则全心全意地观察哈特一家人。雷恩是个安静的旁观者,他越是观察哈特这家人,包括他们的过往、特性、行为举止、言论和相互间的差异,越是感到着迷。 一群记者跟踪车队而至,一下子全涌进墓园,转眼间只听见相机咔嚓响。奋笔记录、满身大汗的年轻小伙子们拼命想接近哈特家的人,后者则从踏入墓园大门开始,一直到抵达哈特太太尸体下葬的红土墓坑,都受到一圈警察的包围、保护。康拉德·哈特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从一群人这里走到另一群人那里,又是咒骂,又是呐喊,到处下令——最后,芭芭拉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带走了。 这是一场奇异的葬礼。女诗人在知识界的一群旧友新知都到齐了,他们与其说是来凭吊死者,倒不如说只是来向活着的人致哀。坟墓周围站满了知名男士和女士。 另一方面,吉尔·哈特的客人,则是些狐群狗党式的男士,有老有少,全部穿着得体。他们关心的不是葬礼,而是如何能吸引吉尔的眼神并一亲玉手。 这一天,正如前面提过的,是新闻界重要的日子。没人理会埃德加·佩里、阿巴克尔夫妇和女仆。他们忙着给路易莎·坎皮恩和她的护士史密斯小姐拍照。特约女记者描述了路易莎“悲剧性的空洞”脸孔,“她令人哀怜的惊惶”,还有“当泥土开始落在她母亲的棺木上时,她掉下眼泪,仿佛可以听到砰砰的填土声敲击在她心上”。 哲瑞·雷恩先生带着和蔼但敏锐的神情旁观一切,恰似医生在聆听病人的心跳一样。 一群人又尾随哈特家族回到市区。哈特车队里的紧张气氛愈加浓厚——一种剑拔弩张的激愤,与留在长岛的孤墓冷棺毫无关联。切斯特·比奇洛整个早上都神秘兮兮的,康拉德假借醉态想探他的口风,但是陶醉于处在众人注意力的焦点之下的比奇洛只是摇头。“不到正式宣读遗嘱,我一句话也不能说,哈特先生。”康拉德的合伙人约翰·戈姆利这天看起来面容憔悴,他粗暴地把康拉德拉开了。 一身黑衣出席葬礼的特里维特船长,在哈特宅邸门口下了车,帮助路易莎踏上人行道。他按按她的手,便转身想回隔壁自己的房子。切斯特·比奇洛出人意料地叫他留下来,一脸讶异的老人走回路易莎身边。戈姆利不请自来,他的目光追随着吉尔的身影,脸上带着一种顽强的神情。 回到家半小时后,年轻活泼的律师助理召唤众人到图书室集合。雷恩陪着萨姆巡官及布鲁诺站在一旁,凝神注视这伙人入室。小孩已经被送到花园玩耍,交由一名颇不乐意的刑警照顾。马莎·哈特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腿上。拿着点字板和字块的史密斯小姐站在路易莎·坎皮恩的坐椅旁。 雷恩观察着其他陆续到场的人,对他们的异常特征从未像此刻这么印象深刻。哈特一家的外表看起来其实都相当健康可人,都又高又壮,事实上只有马莎——并非真正的哈特血亲——和路易莎是他们这群人里最矮的,她们俩的身高相同。然而雷恩观察得巨细靡遗——他们紧张的举止,吉尔和康拉德微露狂野的眼神,芭芭拉奇异细致的理性表现——前两个人极端的冷硬无情,以及他们对被谋杀的母亲的遗嘱所公然表现出的高度兴趣,都与半是局外人的马莎和路易莎形成鲜明对比——马莎一直受压制,路易莎就如活死人一般。 比奇洛的开场白干脆明了。“我不要任何人插嘴。请注意,这份遗嘱就某些方面来说相当特别,在我完成宣读之前,不要发表任何评论。”——下面一片寂静——“在宣读遗嘱之前,我先解释一下,所有遗产的分配,是以减去法定费用之后所余大约一百万元的固定资产作为基础的。事实上,所余资产会超过一百万,但为了简化遗产分配,约定个大致的数字是有必要的,等一下你们就会明了。” 他从律师助理手上接过一份冗长的文件,双肩朝后一耸,然后严肃地高声朗读起埃米莉·哈特的最后遗言来。 从第一句话开始,这份遗嘱就抛出一个不祥的兆头。在确认她立遗嘱时神志清醒之后,哈特太太接着就以冰冷的口气说明,所有条款的主要目的,是要保证她的女儿,路易莎·坎皮恩,在立遗嘱人死后得到妥善的看护,这是以路易莎·坎皮恩在遗嘱宣读时尚健在人世为前提的。 身为埃米莉·哈特和约克·哈特最年长孩子的芭芭拉·哈特,是被授予未来照管无助女子的职责的首要人选。假设芭芭拉同意接受这项职责,愿意在路易莎自然生命的余年看护她身体、心理和道德上的健康,那么遗产就分配如下: 路易莎(交芭芭拉托管) 三十万元 芭芭拉(自己继承的份额) 三十万元 康拉德 三十万元 吉尔 十万元 依上述安排,芭芭拉拥有路易莎所继承财产的托管权。路易莎若死亡,这笔托管遗产则由三名哈特子女平分,每人十万元。路易莎的死亡绝不影响芭芭拉、康拉德或吉尔原来所得到的遗产。 比奇洛停下来喘了口气,因激怒而面容扭曲的吉尔尖叫道:“好极了!为什么她给——” 律师顿时慌了手脚,但他马上整肃神色,打断吉尔。“拜托,哈特小姐,拜托!请不要插嘴。这样我们才能加紧进行——啊——这影响可是很大的。” 她嗤笑一声,坐了回去,并环视周围。比奇洛松了口气,继续宣读。 遗嘱上接着说,假设芭芭拉拒绝接受照顾路易莎的职责,依长幼排行,康拉德就被要求承担这个重担。在此情况下——也就是说,假设芭芭拉拒绝而康拉德同意,则遗产分配如下: 路易莎(交康拉德托管) 三十万元 康拉德(自己继承的份额) 三十万元 吉尔 十万元 芭芭拉(由于拒绝照顾路易莎) 五万元 剩余的二十五万元遗产——由芭芭拉·哈特的继承份额中减除下来的——则用于设立一个称为“路易莎·坎皮恩聋哑盲之家”的机构。接下来是一长串有关这所机构设立细节的说明。 而且,依照这项安排,假设路易莎死亡,她的三十万元将分配给康拉德和吉尔,康拉德可得二十万元,吉尔可得十万元,芭芭拉分文不得。 接下来是一小段静默,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女诗人。她轻松自如地坐着,两眼紧盯着切斯特·比奇洛的双唇,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未改。康拉德满眼惶恐地瞪着她。 “瞧这幅画面。”布鲁诺对雷恩耳语,虽然布鲁诺的声音低得连站在旁边的萨姆都听不到,雷恩却从他的唇形读出了语意,继而报以悲哀的微笑,“一个人的本色常常会在宣读遗嘱的时候显露出来。瞧那个哈特,他的眼里有杀气。无论事情如何演变,雷恩先生,一定会有竞争,我非常确定。这是个疯狂的遗嘱。” 比奇洛舔舔嘴唇,继续念下去。假设康拉德也拒绝接受照顾路易莎的职责,则遗产分配如下: 芭芭拉(由于拒绝照顾路易莎) 五万元 康拉德(由于拒绝照顾路易莎) 五万元 吉尔 十万元 路易莎·坎皮恩聋哑盲之家 二十五万元 路易莎 五十万元 下面响起一片此起彼落的惊呼。五十万元!他们全部偷看了一眼这笔巨大财产的可能继承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安静地瞪视着墙壁、微微发胖的小妇人。 比奇洛的声音使他们回过头来。他在说什么? “……给予路易莎的五十万元,如上所述,应交付伊莱·特里维特船长托管。他,据我所知,会愿意接受照顾我不幸的女儿路易莎·坎皮恩的职责。为酬谢他的辛劳,我也要遗赠五万元给特里维特船长本人,这是以芭芭拉和康拉德都拒绝,而特里维特船长同意照顾路易莎为前提的。我的女儿吉尔不得有异议。” 在最后这种状况下,律师接着说,假若路易莎死亡,路易莎所得五十万元遗产中的十万元给予吉尔作为她的额外继承,剩余的四十万元则加入聋哑盲之家所设立的二十五万元基金。 周围的气氛如此沉重,比奇洛头也没抬,就赶忙继续念遗嘱的下文。无论其他状况如何,律师声音有点儿不稳定地接着读道,给予乔治·阿巴克尔先生和太太两千五百元以酬谢他们的忠诚服务,给予护士安吉拉·史密斯小姐两千五百元以酬谢她的忠诚服务。假设安吉拉·史密斯小姐同意在立遗嘱人死亡以后继续担任路易莎·坎皮恩的护士及陪伴,则应设立一笔基金,在后续服务期间,由此基金每周支付护士七十五元薪资。最后,给予女仆弗吉尼亚五百元。 比奇洛放下遗嘱坐下来,他的助理随即起身分发遗嘱复印本,各个继承人沉默地收受。 有好几分钟里无人言语。康拉德·哈特把文件在指间翻来转去,茫然地盯着上面的印刷文字。吉尔漂亮的红唇因极度怨恨而歪斜变形,一双美目奸诈地瞥向路易莎·坎皮恩。史密斯小姐赶快向路易莎站近一点儿。 然后,康拉德爆发出一声怒吼,从椅子上跳起来,把遗嘱摔在地上,在一阵歇斯底里的狂乱中又踩又踏。他口齿不清地嘶声叫骂,满脸通红,气势汹汹地向切斯特·比奇洛靠过去。律师警觉地起身。萨姆赶过去,以花岗岩般刚硬的手指抓住暴怒男子的臂膀。 “笨蛋!”他大吼,“自制一点儿!” 那红潮褪成粉红,粉红褪成乌青。康拉德缓缓地摇头,仿佛一个晕眩的人试图恢复神志。他的狂怒渐渐消退,理智回到眸子里,然后转向他的姐姐芭芭拉轻声问:“你……你打算对……她怎样,芭芭拉?”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芭芭拉未予置答便起身,视而不见地走过她弟弟身边,向路易莎弯下腰去,拍拍那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的脸颊,转身用她甜美深沉的声音说了一句“请容我告退”,便离开了。康拉德望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 然后轮到吉尔发作了,她充分利用了机会。“对我这么残酷!”她尖叫道,“我妈妈该死!”她像只猫似的一跃,弓身立在路易莎面前,“你这无法形容的讨厌东西!”她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跑出了图书室。 马莎·哈特坐在那里,以轻蔑的目光静静地注视哈特一家。史密斯小姐紧张地为路易莎拼凑点字板的方块,逐字逐句地传译遗嘱上的信息。 等房间里只剩下比奇洛和他的助手以后,布鲁诺问雷恩:“现在您对他们有何看法?” “他们不止疯狂,布鲁诺先生,还十分恶毒。太恶毒了,事实上。”雷恩平静地接着说,“我怀疑错不在他们。”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血液里带有邪恶的因子。无疑他们的血统里含有与生俱来的弱点,那恶根必定来自哈特太太——你看路易莎·坎皮恩,她就是最不幸的受害者。” “是受害者同时也是胜利者。”布鲁诺阴沉地说,“无论事态如何,她都将毫无损失。拥有好一笔财富的无助女人哪,雷恩先生。” “太大一笔了,”巡官咆哮道,“她得像美国印钞厂一样被看得紧紧的。” 比奇洛正在给他的手提箱上锁,他的助理忙着清理桌面。雷恩问:“比奇洛先生,这份遗嘱是多久以前定的?” “在海湾发现约克·哈特尸体的次日,哈特太太就叫我起草了这份新遗嘱。” “旧遗嘱的条款是什么?” “约克·哈特继承全部遗产,唯一的条件是他必须照顾路易莎·坎皮恩一辈子。至于他死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分配遗产。”比奇洛提起他的手提箱,“比起这份,原来的遗嘱简单多了。她很有信心,如果路易莎比她的丈夫长命,他一定会给路易莎的未来做适当的安排。” “全家都知道这第一份遗嘱的内容吗?” “哦,全知道!哈特太太还告诉我,如果路易莎比她本人早死的话,她就把遗产平均分配给芭芭拉、吉尔和康拉德。” “谢谢你。” 比奇洛松了一口气,急急地离开了图书室,他的助理像只小狗似的紧随而出。 “路易莎,路易莎,”萨姆厌烦地说,“老是路易莎。她是整个乱局的暴风眼,如果我们稍不留心,她就会被除掉。” “您对这案子的意见到底如何,雷恩先生?”检察官随口问道,“萨姆告诉我,您昨天说会在今天提供给我们一些看法。” 哲瑞·雷恩先生紧握住他的手杖,在面前比画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然而,经过重新考虑,我宁可不要在此时说出来。在此地我无法思考,这里的气氛太差了。” 巡官发出一声很没礼貌的声响,他的火气已届临爆破边缘。 “很抱歉,巡官。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像《特洛埃勒斯与克雷雪达》里的赫克特,你知道,莎士比亚式的‘笨拙无力的结论’,正如他自己所言,然而指的不是他自己的坏剧本!——此刻演员们正在这个城市上演这部剧。赫克特说过:‘适度的怀疑是智慧的指向标。’恐怕我今天必须反思他的这句话。”他叹了口气,“我要回哈姆雷特山庄去解析我的怀疑,如果我可以办得到的话……你打算围攻这座令人不快的特洛伊城多久,巡官?” “直到我弄到一个好木马。”萨姆出人意料地以颇有文学修养的话怨怒地回答,“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市政府那边已经开始关心了,目前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点:我找到了一条线索。” “真的?” “佩里。” 雷恩眯起眼睛。“佩里?佩里怎样?” “还没发现,但是——”萨姆狡猾地接着说,“可能很快就会有不少情报。埃德加·佩里先生,我赌一块钱那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伪造推荐信取得职位——这就是我的线索!” 雷恩似乎颇为这番话所困扰。检察官很快靠上前去。“如果你对那条线索很有把握,萨姆,”他说,“我们可以依此起诉他,你知道。” “没这么快,芭芭拉挺身出来替他辩护,说是她一手策划的,因为康拉德要名声响亮的人写的推荐信,可是佩里拿不出来。根本是胡扯!可是我们暂且得拿她的话当话。有趣的是,他完全拿不出来任何推荐信,我的天,而且对以往的生活只字不提。” “所以你在调查他,”雷恩缓缓地说,“好吧,那很聪明,巡官。显然你认为哈特小姐和我们一样,对他一无所知。” “显然,”萨姆咧嘴而笑,“善良的女人,慈悲为怀,可是我想她喜欢那家伙。人在恋爱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检察官显得若有所思。“那么你已经放弃康拉德有嫌疑的想法了?” 萨姆耸耸肩。“没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楼上地毯上的那些脚印——太轻了,除非他是某个女人的共犯;还有女人的脸颊那回事……管他呢,我先调查佩里,我想明天就可以有消息给你。” “那就太好了,巡官。”雷恩扣上亚麻外套的扣子,“或许你最好明天下午来哈姆雷特山庄一趟,你可以告诉我所有关于佩里的消息,而我……” “跑那么远一趟去那里?”萨姆咕哝道。 “我们会去的。”检察官赶紧说。 “好极了。你当然不会放松警戒吧,巡官?小心监视房子,特别是实验室。” “而且我会继续叫席林医生派来的毒药专家镇守厨房,”萨姆沉着脸说,“是的,这些我全都知道。有时候,雷恩先生,我感觉您不——” 不管此刻心头正不高兴的巡官想要说什么,哲瑞·雷恩先生都听不到了,因为微笑着招手之后,他就转身走了。 萨姆失望地扳着指关节。对一个一转身就变成聋子的人讲话,可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第四场 哈姆雷特山庄 六月八日,星期三,下午三点整 星期三是个晴天,但是很冷。哈德逊河一带的乡间像冬日的海洋,簌簌风声吹过茂密的树林,如同海涛汹涌。树是六月的,空气却是十一月的。 警车在一片肃穆中驶过陡坡、铁桥、砂石路、草坪和花园车道。布鲁诺检察官和萨姆巡官都没有心思讲话。背上一个突兀的肉峰、异常丑怪的老奎西,在镶着铁搭扣的门前迎接他们,引领他们穿过地板上点缀着灯心草,有大烛台、穿着盔甲的武士和大型喜剧或悲剧面具的大厅,一齐走向远处墙角的一座小电梯。上升不一会儿,他们就踏出电梯来到哲瑞·雷恩先生的起居室。 穿着棕色天鹅绒夹克的老演员,像支矛般笔直地站在壁炉跳跃的火焰前。即使光影瞬息万变,他们仍看得出他脸上的愁容。他看起来很憔悴,一点儿也不像他原来的样子。然而,他仍以惯有的热诚欢迎他们,拉铃索要福斯塔夫准备咖啡和酒,叫奎西——他像只老猎狗似的想一探究竟——离开房间,然后自己在炉火前坐下。 “首先,”他平静地说,“你的消息,巡官,如果有的话。” “多得很,我们查出这个佩里的记录了。” “记录?”雷恩扬起眉毛。 “不是警察的记录,我是说他的过去。你一定猜不出他是谁——他的真实姓名。” “我不是先知,巡官。”雷恩淡淡微笑一下,说,“我相信,他可不是什么失踪的法国皇太子吧?” “什么人?听着,雷恩先生,这可是正经事!”萨姆大叫,“埃德加·佩里的真名是埃德加·坎皮恩!” 有那么一瞬间,雷恩纹丝不动。“埃德加·坎皮恩,”过了一会儿,他说,“确实。是哈特太太第一任丈夫的儿子吗?” “正是!实情是这样的:当埃米莉·哈特还是埃米莉·坎皮恩,身为现在已经死了的汤姆·坎皮恩的妻子的时候,坎皮恩已经有一个前妻生的儿子了,那个儿子就是埃德加·坎皮恩。因此他是路易莎·坎皮恩的半个哥哥——同父异母。” “嗯。” “让我纳闷的是,”检察官十分不平地说,“为什么坎皮恩,或者说佩里,要假借担任家庭教师住在哈特家。萨姆说是芭芭拉·哈特帮他得到这份工作的——” “那根本是胡说八道,”巡官说,“从她开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他得到那个职位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他——这点我早查出来了。更过分的是,显然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她在恋爱,恋爱哪!” “哈特太太知道埃德加·佩里就是她前夫的儿子埃德加·坎皮恩吗?”雷恩深思着问。 “不知道哇。她怎么可能知道,除非他告诉她。我们调查发现,他父亲和埃米莉离婚的时候,佩里才六岁或七岁大,现在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她不可能认得出来。” “你和他谈过没有?” “他什么也不说,这家伙。” “萨姆已经把他拘捕了。”布鲁诺插嘴道。 雷恩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态度缓和下来。“我亲爱的巡官,”他说,“那太鲁莽,实在太鲁莽了。你以什么理由拘捕他的?” “您听了很不高兴,嗯,雷恩先生?”萨姆的嘴上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您不必担心用的什么理由,我是以技术性罪名逮捕他的。不行,先生,他是太烫手的候选人,不能任由他到处乱跑。” “你认为他谋杀了哈特太太?”雷恩不带任何表情地问。 巡官耸耸肩。“也许是,也许不是。可能不是,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动机,而且我没有证据。但是他知道一些事情,注意我的这句话。一个人隐瞒自己的身份,去一个发生了谋杀案的人家找工作,不可能如此简单。”他打了个响指,“不可能如此简单,我的上帝。” “还有那个光滑柔嫩的脸颊呢,巡官?” “很简单,我们从来就没有排除有共犯的可能,不是吗?除非那个聋子弄错了。” “好了,好了,”检察官不耐烦地说,“萨姆,我们大老远从城里跑来这里不是要听你的看法。雷恩先生,您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好一段时间,雷恩未发一言。其间,福斯塔夫送了许多食物进来,萨姆用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浇熄了一些火气。 等福斯塔夫走了,雷恩才开口。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两位先生,”他以掌控自如的浑厚的男中音说道,“自从星期日以来便如此,而这番思考的结果相当令人——该怎么说——忐忑不安。” “这话是什么意思?”萨姆质问道。 “有些问题很清楚,譬如说,和朗斯特里特案的某些问题一样清楚……” “您的意思是您已经知道答案了?”布鲁诺说。 “不,不,”雷恩又沉默了一段时间,“不要误会。我离……离找到答案还远得很,因为另外还有一些问题很可疑。不止可疑,两位先生,还十分奇特。”他的声音转为耳语,“奇特。”他说这番话时,另两个人都不安地瞪着他。 他站起来,开始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我有多困扰,有多困扰!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依感官察觉到的证据——我余下的四样感官。”——那两个人惶惑地面面相觑——“算了,”雷恩突然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已经作出一个决定。我面前有两个确凿可循的调查方向,我打算循线追踪,这两条线索都还没被碰过。” “线索?”巡官忍不住发作了,“又来了!您说还有什么鬼线索没有被碰过?” 雷恩既没有微笑,也没有停止踱步。“那气味,”他喃喃地说,“香草的气味。这是其中一条,很特别,把我给难倒了。对这点我有一个想法,我打算彻底追查。如果上苍怜惜我的努力的话……”他耸耸肩,“另一条我想现在先不提,那十分令人惊奇,十分难以想象,而又十分合乎逻辑……”他不给他们机会吐露显然脱口欲出的问题,就紧接着说,“巡官,告诉我,就全局而言,你对这件案子的哪些方面是确信无疑的。我们最好彼此坦白,有时候同心协力比独立思考更有用。” “这才像话,”萨姆神采奕奕地说,“大家通力合作。对我而言情况很明白,凶手在上星期六晚上,或者说星期日清晨,溜进卧室想在梨里下毒。梨是要给路易莎的,那个人知道她第二天早上会吃。当凶手还在房间的时候,哈特太太醒过来,做了什么动作或喊出声来,凶手一时慌乱,就往她的头打下去,可能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杀她,只是要让她住口。那个老魔女的死,依我看,是意外。布鲁诺同意我的看法,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换句话说,”哲瑞·雷恩先生喃喃地说,“你和布鲁诺先生都相信,谋杀哈特太太不是蓄意的,是在不可预料的情况下的临时犯罪?” “对。”萨姆说。 “我完全同意。”布鲁诺说。 “那么,先生们,”雷恩和气地说,“你们二位都错了。” “我——您是什么意思?”布鲁诺质问道,一副防御的架势。 “我的意思是这样:毫无疑问,哈特太太被杀是蓄意的,甚至在凶手尚未踏入那间卧室以前,她就已经是阴谋中的受害对象了,而且,凶手根本就没有意思要毒死路易莎·坎皮恩!” 他们沉默地琢磨这段话,两人的眼中都充满疑惑,一副等待解答的表情。雷恩平静而审慎地提供了答案。“我们先从……”他先在炉火前坐下,喝了一口酒,然后说,“路易莎·坎皮恩说起。表面上的事实是什么?从针筒和毒梨看来,似乎很显然,二氯化汞是针对路易莎而来的。她喜欢水果,而唯一的另一个习惯从同一个盘里拿水果吃的人哈特太太,一般来说并不喜欢水果,特别是讨厌梨。有一个梨被下了毒,所以表面上看来,凶手故意选一种他知道路易莎会吃而哈特太太不会吃的水果,这显然就造成了谋害路易莎的性命是主要目标的印象,如你们两位先生所认定的——事实上,这个印象还因为另一起事件而愈为加强,就是在这第二次阴谋发生的前两个月,第一次谋害她性命的阴谋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是的,先生,”巡官说,“对我来说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您能证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您就比我厉害。” “我能证明,巡官,”雷恩平静地回答,“请仔细听我说。如果凶手期待路易莎·坎皮恩吃那个梨,那么你们两人就说对了。但是他真的期待她去吃那个毒梨吗?” “怎么,当然了。”布鲁诺一脸讶异。 “抱歉,我必须反驳你,他并没有。基于下列理由: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假定,凶手,无论是家庭成员或者不是,至少对房子里最隐秘的细节都一清二楚。这个假定是很有根据的,比如说,他知道路易莎每天下午两点半在餐厅喝蛋奶酒;比如说,他对这栋房子清楚到能够发现显然没有其他人知道的一件事——连接实验室和卧室的烟囱和壁炉的秘密;比如说,他知道收藏曼陀林琴的确切地点,他当然也对实验室和里面的东西十分熟悉。显然,这些都足以证明,这名罪犯对所有完成他的计划所需的细节全然知悉。现在,如果他知道这些事项,他必定也知道路易莎对她的食物和饮料十分挑剔,因此必定了解她不会吃腐烂或者过熟的水果。也没有多少人会这样,特别是当装着那个烂梨的盘里还有其他成熟、新鲜、没有腐烂的同类水果时。而且席林医生的分析报告指出,那个梨在被注射二氯化汞之前就已经烂了,由此看来,凶手是刻意对一个烂梨下的毒。” 他们听得屏气凝神。雷恩淡淡一笑。“这个事实不让你们觉得很奇怪吗,两位先生?在我看来这委实太不寻常。 “现在,你们可能会提出异议,可能会说这是意外——房间里那么黑,他可能无意间从碗里拿到一个烂梨而不自知。但即使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完全说得通,因为就算只靠触摸,也很容易分辨水果有没有腐烂。手指触在腐烂的果皮上会觉得比较滑溜。不过假设我们让这个说法成立——选到一个烂梨纯属意外,我仍可以推翻这个假设。 “如何推翻?事实上,阿巴克尔太太已经作证,在谋杀发生前的那天下午,她只放了两个梨在水果盘里。当晚十一点半,史密斯小姐也亲眼看到水果盘里只有两个梨,而且两个都是成熟、新鲜、没有腐烂的。然而案发后的早晨,我们发现盘里有三个梨。结论:一定是凶手放进去了第三个,而且是腐烂的——梨。因为我们依可信的证词得知,原来的两个梨都很新鲜。因此可以证明,在一个烂梨里下毒乃是蓄意的行为;也就是说,凶手自己拿来了一个烂梨,那个梨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但是为什么凶手要刻意带一个腐烂的水果到犯罪现场,他明知有新鲜的同类水果在水果盘里,而且他想杀害的受害者不会去吃那个腐烂的水果?唯一可能的答案是: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让她去吃那个水果,我愿意用我的名誉为这段绝无谬误的辩证的逻辑作保证。” 两位听众都没说话。 “换句话说,”雷恩接着讲下去,“你们两人假定凶手相信路易莎·坎皮恩会去吃那个毒梨是错误的。他知道她不会吃,而且既然他也一定知道,水果盘里的水果的唯一分享者,哈特太太,根本不吃梨。那么这整个毒梨事件就各方面的逻辑来看,纯粹是一个障眼法,是凶手意图使警方相信路易莎是凶杀对象而采取的手段。” “等等,”巡官急忙开口,“假使,如你所说,坎皮恩那女人不会去吃那个水果,可凶手又如何能预料他的假意下毒一定会被发现?” “问得好,萨姆。”地方检察官说。 “因为,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萨姆继续说,“除非被人发现,否则他的把戏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雷恩面不改色地回答,“很精明的补充,巡官。你说,除非警方发现阴谋者的毒梨,否则他下毒就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如果无人发现梨被下了毒,就没有人会知道有人企图毒害路易莎——而这正是凶手意欲达到的效果。 “非常好。有三种可能的方式,凶手可以期待警方由此发现他的毒杀阴谋——前提是警方已经相信哈特太太被杀不是预谋,我再强调一次,而是一桩意外。第一,把注射器留在房间里,正如他已经做的。这当然会引起疑窦,进而引发调查,因为两个月前才刚有过一次毒杀企图。当然,这是一个可能的假说,事实上更有可能是凶手在害怕或慌乱中弄丢了注射器。第二,故意增加一个梨——一个毒梨——而且不拿走原来的任何一个,在事先已经有几个人知道里面应该只有两个梨的情况下,使全数变成三个。但这点也并非万无一失,最多只能靠运气,而且极有可能没人注意有一个多出来的梨。第三,以某种方式假借某种托词由他自己引起别人对烂梨的注意,这是目前这三种方式中最有可能的一种。” 萨姆和布鲁诺点点头。 雷恩摇摇头。“可是等我证明给你们看,谋杀哈特太太不是一桩意外,而是被刻意策划成与下毒假象同时发生的,那么你们就会了解,以上我提出的三种可能都没有必要,我刚才说的都没有意义。 “因为,一旦我们的侦查方向是谋杀而非毒杀,他就可预知毒梨会被发现。他可以让事情自然发展,可以预计并相信警方的调查会发现毒梨,这么一来,就不必仰仗运气,反而几乎是有十足的把握。下毒的事被意外发现,警方就会说,这件案子的主要目的是要毒死路易莎,哈特太太被杀纯属意外,凶手便以这种方法达到了他真正的目的:杀死哈特太太,并且诱引警方追查有谋杀路易莎的动机的人,使老太太被杀这件事连带打了折扣。” “我罪该万死。”巡官喃喃自语,“真聪明,如果事实当真如此。” “确实如此,巡官。你记不记得,甚至在我们尚未从床上发现注射器之前,你就表示要巡视各处确定有没有东西被下毒,你这样做是基于两个月前发生的下毒事件。这证明凶手对警方的反应了如指掌。即使假设我们没有发现注射器——依所有的证据来看,我仍认定那是意外留下的——事实上,甚至假设那里只有两个梨,你仍然极可能循着下毒的思路追查,进而发现毒梨。” “没错,萨姆。”检察官说。 雷恩停下踱步的长腿,注视着火焰。“现在再来证明谋杀哈特太太是事先谋划的,而非临时的意外。 “有一点显而易见,被用做杀人武器的曼陀林琴,并非卧室的摆设之一,它应当是放在楼下图书室的玻璃箱里,而且是所有人的禁忌,不准碰触的。凌晨一点半时,康拉德·哈特还亲眼看见它在楼下的玻璃箱里——即哈特太太被杀前两个半小时,当晚还有其他人看见曼陀林琴在那里。 “因此以下这点是确定的:凶手,无论是否为这一家的成员,必然先特意到图书室了一趟,去取那把曼陀林琴,就是在进入卧室之前预先把琴准备好——” “等等,等等,”布鲁诺皱起眉头插嘴道,“您根据什么这么想?” 雷恩叹了口气。“如果凶手是这一家的成员,他必须从二楼或阁楼下来取琴。如果他不是这一家的成员,他无法从楼下进屋,因为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因此他必须从防火梯先爬进二楼,或者——类似的情况——从防火梯爬上屋顶,再从烟囱进去。无论如何,到楼下取曼陀林琴这一趟都是免不了的。” “这有道理,”布鲁诺承认,“但是假设他是家里的成员,从外面晚归,在上楼的时候顺道拿起曼陀林琴呢?有几个人很晚回来,您知道。” “很好,”雷恩微笑,“假设是其中一个晚归的人,在上楼的路上取了曼陀林琴,那岂不明白地显示这是有计划的吗——有预设目的,刻意想好了要使用曼陀林琴?” “好吧,”萨姆说,“继续讲。” “所以凶手是心怀目的,刻意把曼陀林琴带进卧室的。有可能为了什么目的呢,先生们?我们来分析清楚。 “第一,这把老旧的曼陀林琴可能是因其本身的功能被带进卧室的,也就是说,被当作一件乐器来使用。” 巡官嗤嗤窃笑。布鲁诺摇摇头。“自然,这太可笑了,根本不必讨论。” “第二,可能是为了制造假象,当作刻意嫁祸某人的假线索,而把它带进卧室。但是要嫁祸谁?没有别人,就是琴的拥有者,约克·哈特。但是约克·哈特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的第二个推测也是错的。” “等等,等等,”巡官缓缓地说,“别这么快。虽然约克·哈特死了,但无论凶手是谁,他有可能对这点并不确定。或者说假设他确知约克·哈特死了,但企图使我们相信约克·哈特并没死,因为尸体指认的状况并不完全令人满意。这样您怎么说?” “我得说很精彩,巡官,”雷恩吃吃笑道,“真是既复杂又天才的想法。可是我相信连那最细微的可能性我都能驳倒。对阴谋者来说,这是很愚蠢的举动,因为下列两点理由:其一,如果他要使警方疑惑,以为约克·哈特还活着,是他无意间把自己的曼陀林琴留在自己犯案的现场,那么这场骗术必须能让警方接受。但是警方会相信哈特留下一个如此明显指控自己的线索吗?当然不会,他绝对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指控他自己的线索,当然警方也会明白这是作假,不是可靠的线索。其二,为什么用曼陀林琴这么奇异的东西?这是一样最不可能和血案联系在一起的东西。警方已经知道哈特绝不可能把他自己的——而且奇特的——私人物品留在犯罪现场,所以会推想那是别人留下来陷害哈特的,因此阴谋者的目的就达不到。不,巡官,我们的凶手心里没有这么隐晦的目的。使用曼陀林琴这个奇异的工具,全然与凶手自己的策略有关。” “继续讲,雷恩先生。”检察官厌烦地瞪了他的同事一眼,“萨姆,你的想法真是再可笑不过了!” “不要责怪巡官,布鲁诺先生,”雷恩说,“他提出微小的可能性,甚至不可能性,是完全正确的。逻辑不同常理,它自成一个世界。 “所以,如果带曼陀林琴到卧室里不是要当乐器使用,也不是要当作指向约克·哈特的假线索,那么凶手还可能有什么其他预想的目的?除了剩下来的唯一合理的动机,你们还能找出其他的吗?那就是,作为武器使用。” “什么古怪武器?”萨姆咕哝着说,“从一开始就让我想不通。” “不怪你,巡官,”雷恩叹了口气,“难怪你会这么想或提出这样的问题。如你所说,那确实是件奇怪的武器,等我们掀开这件案子的谜底……”他停下来,莫名的愁云蒙上他的双眸,然后他坐得更加挺直,用深沉的声音接着说,“既然此刻我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暂且把它放在一边。但是无论理由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这把曼陀林琴被带进房间是要当作武器使用,就眼前的情况来说,这是我们要考虑的核心问题。” “当然。”布鲁诺疲惫地说,“如您所言,如果把曼陀林琴带进来是要当武器使用,那么从一开始使用它的目的就是攻击性的;也就是说,它是要被拿来当作攻击或谋杀的凶器。” “那可不一定,”雷恩还没来得及回答,萨姆就大声抢着说,“你怎么知道它是要被拿来当作攻击的武器?你怎么知道它不是要被拿来当作防御的武器。也许凶手根本没有杀害老巫婆的意图,带着曼陀林琴只是以防万一?” “这也没错。”布鲁诺喃喃应道。 “不,”雷恩说,“那就错了。听着!巡官,假设如你所说,凶手只是预防在给水果下毒时,有必要迫使哈特太太甚至路易莎噤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原本的目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现在我们知道袭击者对房间非常熟悉,而房间里至少有半打的东西可以拿来当武器使用,像挂在壁炉上的铁火钳,事实上,受害人的床头柜上就有两个很沉重的书挡,这当中的任何一样都比相较之下轻一些的曼陀林琴更能造成有效的打击。现在,如果凶手在他计划中的犯罪现场,有唾手可得甚至效果更好的武器,却还特意跑一趟楼下去取一个纯粹只具臆想效用的武器,那么他岂不是毫无理由地自找麻烦? “由这个逻辑可以断定,曼陀林琴不是被带去当作防御武器,而是被当作攻击武器的;不仅是以防万一,还是有计划地使用。而且没有其他武器可以达到他的目的,请注意此点——仅有曼陀林琴。” “现在我了解了,”萨姆承认道,“继续说,雷恩先生。” “非常好。现在,如果凶手带着曼陀林琴是刻意要当作攻击武器使用,那对象是谁呢?是路易莎·坎皮恩吗?当然不是,我已经指出,他采取那番下毒行动并没有意思要达成效果,凶手并不想毒死她。如果他不打算用毒梨取她的性命,那么为什么还要用一个奇怪的武器打她,来谋害她的性命呢?不,曼陀林琴的对象当然不是路易莎·坎皮恩,那么会是谁呢?只可能是哈特太太。这就是我要证明的,两位先生:凶手从来就没打算要毒死路易莎·坎皮恩,他一向的意图就只是要谋杀埃米莉·哈特。” 演员先生伸长了腿去烤他的脚趾。“我的喉咙!退休以后缺乏锻炼。听我说,如果你们想一想我提出的一些基本事实的相互关系,就会了解这整个推理过程既清晰又有力。第一,通常障眼法、伪装或假动作是遮掩真实目的的烟幕。第二,毒死路易莎的阴谋,如刚才所示,是一个障眼法。第三,在此障眼法下,罪犯刻意带进一件武器。第四,在该情况下,哈特太太是此件刻意带入的武器唯一真正的——可以说谋杀——的对象。” 一片沉默中,检察官和萨姆巡官既钦佩又烦乱地互望一眼。布鲁诺的表情更是微妙,在他敏锐的面容背后,有某种强烈的挣扎。他瞧了一眼萨姆,然后就把目光落在地板上,定定地凝视地面良久。 巡官比较心平气和。“听起来确实很对,雷恩先生,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我们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这使整个调查大为改观,现在我们得留神不一样的动机——不是谋害坎皮恩那个女人,而是谋害哈特太太的动机!” 雷恩点点头,脸上既无满意也无胜利的表情。虽然他的推论完美无瑕,他却好像为某个突然滋长的心魔所困扰。此刻他的脸上一片阴霾,滔滔演说时的光彩逐渐消退,而且他柔滑的眉毛下的眼睛紧盯着布鲁诺检察官。 巡官完全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的脑袋太忙了。“对付老太太的动机,这么一来……妈的,他们所有人都有理由打死那只老乌鸦!这样你怎么推论下去?没有结论。依此看来,每个人也都有理由杀害路易莎——若不是为了钱,也是为了个人的仇恨。等我们知道芭芭拉·哈特要怎么对待路易莎后,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方向。” “啊——是,是。”雷恩喃喃地说,“对不起,巡官,虽然我的眼睛看着你,我的脑筋却不是很专注。有一个更急迫的问题。遗嘱已经公开,立遗嘱人已经死亡,现在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如果一死,他们所有人都可以得利,原先毒害路易莎的假戏很有可能真做。” 萨姆坐直起来,一脸惊异。“我的天,我怎么都没想到!而且还有一件事,”他大吼,“我们更没有办法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了。如果路易莎被杀,杀她的人未必就是杀她母亲的那个人。任何一个与第一次下毒或第二次下毒兼实施谋杀毫无关联的人,现在都处于谋取路易莎性命的有利位置,因为他或她知道,警方可能会认定那是原先的下毒者和凶手所为。真是一团混乱!”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巡官。我们不仅日夜都要保护坎皮恩小姐,而且要随时监视哈特家的每个人,还有实验室里的毒药,应该马上撤干净。” “您这样想吗?”萨姆狡猾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哦,我们会看守实验室,那没问题,但是毒药要留在里面,不管还剩下些什么,也许会有人溜进来偷一瓶也说不定!” 布鲁诺检察官抬起眼来看哲瑞·雷恩先生。雷恩的眸子里闪现一丝光芒,他更加弓身缩进椅子,所有的肌肉都紧张起来,仿佛预备要迎接打击。 布鲁诺露出恶作剧的胜利表情。“哎!”他说,“我把事情想过一遍了,雷恩先生。” “那么你的结论……”雷恩不动声色地问。 布鲁诺咧嘴一笑。“我不愿打乱您那美妙的分析,可是恐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整个推理过程中,您都假定下毒的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雷恩的神情缓和下来,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下毒的和杀人的有可能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他们在案发当晚不同的时间分开行事……” “是,是。” “确实,”布鲁诺挥了一下手,继续说,“假若存在另外一个杀人者,那么下毒者的动机就没有得到解释。可是如果他的动机只是要恐吓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要用这些虚张声势的手段把她吓出房子呢?那么有好几个人也许不至于杀人,却具有这样的动机。所以,我说您没有考虑到有两个分开的罪犯的可能性,在这种可能性中,杀哈特太太的人和下毒的人一点儿关联也没有!” “那一晚的事,”萨姆补充道,他一副对布鲁诺的洞察力颇为惊讶的表情,“也和两个月前的事相符呢。喂,一针戳破您的分析啦,雷恩先生!” 雷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声笑起来,把两个客人吓了一跳。“怎么,布鲁诺先生,”他说,“我以为事实非常明显。” “明显?”两人同时惊呼。 “当然啦。不是吗?” “不是什么?” “哦,好吧,”雷恩又笑了起来,“显然我的错误在于忘了说明一件我一直以为是非常明显的事。像你这样有个复杂的法律头脑的人,布鲁诺先生,才会提出这种问题,让我一下觉得,呃,很有在最后一分钟翻案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我想听您解释。”布鲁诺镇定地说。 “你就会听到的。”雷恩静下心来瞪着炉火,“所以,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假定下毒的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答案是:我没有假定,我知道;我可以提供数理一般严密的证明。” “不必到那种地步。”萨姆巡官说。 “只要有理我一定信服。”检察官说。 “或许,就像‘女人眼中无可抗拒的泪水’,”雷恩微笑着说,“我的推理会太具有说服力。也许可以先这么说,大半的事实早已写在卧室的地板上。” “卧室的地板?”萨姆喃喃念道,“显示是一个人,不是——” “啊,巡官!你怎么这么缺乏观察力,真令我意外。如果有两个人涉案,不是一个,那么当然,他们一定会在不同的时间进来,你同意这一点,不是吗?因为显然他们有不同的目的,一个是要在提供给路易莎的梨里下毒,另一个是要谋杀哈特太太。” 两个人都点头。 “很好。那么,他们是依什么次序进入房间的?” 萨姆和布鲁诺面面相觑。布鲁诺耸耸肩。“我不知道您怎么有办法确切地指出。” 雷恩摇摇头。“缺乏前后连贯的想法啊,布鲁诺先生。要把毒梨放在我们发现它的床头柜上,下毒的人必须站在两张床中间,这点毋庸置疑。至于谋杀哈特太太,如席林医生所言,凶手也必须站在两张床中间,因此,这两个人——如果是两个人——会走过同一段地毯,即两张床中间的地毯。然而在那段地毯的粉末上,只有一组脚印。当然,我们不算路易莎·坎皮恩的,因为,如果她的证词不被接受的话,我们的全盘推论都要被否定了。 “现在,如果第一个偷袭者弄翻了爽身粉,那就应该有两组脚印:第一组是第一个偷袭者在打翻爽身粉以后留下的,第二组是第一个人离开以后,第二个偷袭者进入房间时不慎留下的。但是那里只有一组脚印。这表示,很明显,爽身粉一定是第二个而不是第一个访客弄翻的,这说明有一个访客,而且必须是第一个,根本没有留下脚印。这是基本的推理。 “那么依逻辑推演,我们的问题就是要找出我们所发现的脚印到底是谁的——也就是,谁是第二个访客。粉末上的脚印是由我们发现的那只鞋子造成的。右脚那只鞋子的鞋尖上有印渍,依法医的说明,那是二氯化汞,和注射在梨里以及注射器里的毒药相同。那么,很显然,在粉末上留下脚印的访客——第二个访客——是下毒的人。这表示打翻粉盒踩到爽身粉的二号访客,是下毒者。由于前提是有两个人涉案,所以一号访客是杀人者。到此为止你们都听懂了吗?” 他们点点头。 “现在,杀人者,或者说一号访客,所使用的武器曼陀林琴,提供给我们关于第一个访客什么样的消息?它告诉我们:是曼陀林琴把床头柜上的粉盒打翻的。怎么说呢?粉盒盖上的血道,只可能是因为和曼陀林琴沾血的琴弦接触所造成的。桌上的粉盒被打翻之前摆放的位置后面,有一个由钝器造成的凹痕。这个凹痕,根据它的位置和性质,我们推断是由曼陀林琴的边缘击到桌上所致,而曼陀林琴的下端边缘有一个损伤和桌面的凹痕相符,更进一步证实了此点。所以说,曼陀林琴打到桌面上那个特定的位置,琴弦碰到粉盒盖,而且把粉盒从柜子上拖翻下来。 “曼陀林琴不可能自己挥动,它是用来打老太太的头的工具。所以造成粉盒落地的那一击,必定就是在柜子旁敲打哈特太太头部顺带造成的结果。这实在是重复说明,在检查犯罪现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毫无疑问地确立了以上观点。” 雷恩倾身向前,挥动着食指。“好,此前我们证明,是下毒的人——二号访客——碰翻了粉盒。然而现在看起来,却是杀人的一号访客弄翻了粉盒。无可救药的矛盾!”演员先生微笑着说,“另一种说明的方式如下:我们发现曼陀林琴躺在一层粉末上面,那表示曼陀林琴掉下去的时候,地上已经有粉末存在。而基于第一个分析证明,是下毒者打翻了粉盒,那表示杀人者一定是第二个进来的。但是如果他是第二个进来的,由于只有下毒者的脚印留下来,那么到底他的脚印哪里去了? “所以,如果没有杀人者的脚印,那么粉盒打翻以后就不会有两个人在那里。换句话说,杀人者是另一个人这件事并不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假定’,如你所说,下毒者和杀人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第五场 陈尸所 六月九日,星期四,上午十点三十分 哲瑞·雷恩先生爬上肮脏老旧的市立陈尸所的台阶,脸上带着期待的神情。进入所里,他求见法医莱奥·席林医生,不久,一名职员带领他进到验尸间。浓烈的消毒剂味道使他皱起了鼻子,并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席林医生矮胖的身体正俯向解剖台,在探查一具干瘪尸体的五脏六腑。一个五官肥硕、身材矮小的金发中年男子,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以一种全然不在乎的神情在旁边观看。 “进来吧,雷恩先生。”席林医生眼睛不离手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说,“奇异啊,英格尔斯,这个胰脏竟然保存得这么好——坐吧,雷恩先生。这位是英格尔斯医生,我们的毒物学专家,我马上就把这具尸体弄完。” “毒物学专家?”雷恩问,并和矮小的中年人握手,“真是太巧了。” “怎么?”英格尔斯医生问。 “这具尸体生前可是一位实业家,”法医说,仍忙着拨弄那些内脏,“你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值得宣传的绝佳人物哪,英格尔斯。” “嗯。”英格尔斯医生应道。 席林医生喊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随即有两个人进来把尸体搬走了。“好了,”他说,“现在我们可以谈了。”他扯下橡胶手套,走到水槽边,“你来陈尸所有何贵干,雷恩先生?” “一件极不寻常又琐碎的差事,医生,我在设法追查一种气味。” 英格尔斯医生扬起一边的眉毛。“一种气味吗,我亲爱的先生?” 法医边洗手边咯咯地笑。“你找对地方了,雷恩先生,陈尸所确实能提供一种非常奇妙的气味。” “恐怕我要追查的不是这种气味,席林医生。”雷恩微笑,“那是一种甜美愉快的气味,似乎和罪案无关,但是可能对解决一桩谋杀案有重大的帮助。” “是什么气味?”英格尔斯医生问,“或许我帮得上忙。” “是香草的气味。” “香草!”两位医生同时重复,席林医生瞪直了眼睛,“你在哈特案中碰到过香草的气味,雷恩先生。那实在奇异,我得说。” “是的,路易莎·坎皮恩仍认定她在与凶手接触的那一刹那,”雷恩耐心地解释,“闻到一股她起先形容为‘异常甜美’的香味,后来经过一番测试,她指出是香草的气味。你们有何建议吗?” “化妆品、糕点、香水、饼干,”英格尔斯很快地说,“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但是都没什么特别有趣之处。” 雷恩摆摆手。“当然,你提的我们全都清查过了。我尝试着从一般来源着手。除了你已经提到的那些,我还查了冰淇淋、糖果、香精,等等,都没结果,恐怕不是那一类东西。” “花呢?”法医碰运气地问。 雷恩摇头。“唯一联系得起来的,是一种具有香草气味的兰花,但是那没有意义。就这件案子最近的情况来看,找不出曾有这种花出现的迹象。我想,席林医生,就你在这方面的知识,也许有办法提供其他来源,或许是和一般犯罪有更直接关系的东西。”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英格尔斯医生耸耸肩。 “化学药品呢?”席林医生大胆地提示,“对我而言似乎——” “我亲爱的医生,”雷恩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贵所。我最后想到,那难以捉摸的香草味,可能来自一种化学药品。起先我很自然地没把香草和化学药品联想在一起,是因为这两种东西实在是相差太远,再加上我个人的科学知识委实有限。英格尔斯医生,有没有一种毒药闻起来像香草?” 毒物学专家摇摇头。“眼下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种。如果有,当然,那一定不是常见的毒素,或毒药。” “你知道,”席林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香草本身可以说不具有医学价值。哦,对,有时候在歇斯底里症或低温发烧的病例中,它被用来当作一种香味振奋剂,但是——” 雷恩顿时瞪大了眼睛。英格尔斯医生先是吃惊,然后纵声大笑,往自己的肥腿上一拍,起身走到角落的书桌旁。他在一张便条上沙沙地写着什么,从头到尾咯咯笑个不停,然后走到门边。 “麦克墨蒂!”他喊道,一名职员应声跑了过来,“把这个给斯科特送去。” 职员快步离去。 “等着瞧,”毒物学专家咧嘴微笑,“我想我找到一样东西了。” 法医看起来不太高兴,雷恩静静地坐着。“你知道吗,席林医生,”他用平静的语调说,仿佛英格尔斯医生的神来发现并未引起他的兴趣,“我在哈姆雷特山庄一直责怪自己,竟没想到去嗅一嗅约克·哈特实验室里的那些瓶瓶罐罐。” “哎呀,对,那个实验室。你很可能会在里面可以找到。” “至少那是个可能。可等我真的想到时,时机已经错过了,火灾毁了那个房间,大多数的瓶罐都破了。”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哈特的索引卡还完好。英格尔斯医生,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看一遍,检查那个档案上陈列的每一个细节,你可能会在里面得到线索。做那种工作,当然啦,我可是一点儿用场也派不上。” “我不认为,”毒物学专家回答道,“有任何必要耗费这样的精力,雷恩先生。” “我也诚挚地希望没有必要。” 职员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罐子。雷恩赶紧站起来。英格尔斯医生扭开铝盖,嗅一嗅,微笑着把罐子递给雷恩。雷恩一把抓住。里面满满的装着一种颜色和黏稠度类似蜂蜜、看起来一点儿危害也没有的物质。他把它举到鼻孔边。 “我想,”雷恩垂下手,平静地说,“你为我们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英格尔斯医生。是香草的味道没错,这是什么东西?” 毒物学专家点燃一支香烟。“这叫做秘鲁香油,雷恩先生,这东西惊人的地方,就是你在任何药房和成千上万的家庭里都找得到。” “秘鲁香油……” “是的,一种被广泛使用的黏稠液体,你可以看到,主要被运用在乳液和软膏里面。顺便一提,完全无害。” “乳液?软膏?因为什么目的使用,医生?” 席林医生重重地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老天!”他懊恼万分地喊道,“我真是笨蛋,虽然很多年都不接触这种东西了,但是我应该记得,秘鲁香油是治疗某些皮肤疾病的乳液或软膏的主要成分。非常普遍,雷恩先生。” 雷恩皱起眉头。“皮肤疾病……奇怪。有没有人单独拿它来使用?” “嗯,有时候。不过多半时候都和其他材料混合使用。” “这对你有何帮助?”英格尔斯医生好奇地问。 “我承认目前……”哲瑞·雷恩先生坐下来,有两分钟的时间沉思不语,等他再抬起头,他的眸子里带着疑问,“席林医生,哈特太太的皮肤有什么毛病没有?你验过尸,应该会注意到。” “弄错人了,”法医断然回答,“绝对不是她。哈特太太的皮肤和她的内脏——除了心脏以外——一样健康。” “哦,那么她也没有什么内在的疾病吗?”雷恩缓缓问道,仿佛席林的反应提醒了他某个被遗忘的问题。 席林一脸迷惘。“我看不出——不,验尸时没发现什么病理上的问题,没看出什么……倒是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雷恩定睛看着他,法医眼里闪过一瞥表示理解的神色。“我懂了,雷恩先生,没有,就表面看来并没有那样的症状。但是,当然啦,我当时并没有留意那方面,我怀疑……” 哲瑞·雷恩先生和两位医生握了手,离开了验尸间。席林医生目送着他走远,然后耸耸肩,对毒物学专家说:“怪人一个,是吧,英格尔斯?” 第六场 梅里亚姆医生办公室 六月九日,星期四,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二十分钟后,一辆车在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间的十一街上停下来,停在一幢古老的三层楼高的砂岩房子前——那是离华盛顿广场仅几条街的一个安静的高级老社区。哲瑞·雷恩先生下了车,抬头看了看一楼窗户上一个端正的黑白色招牌: Y.梅里亚姆医生 看诊时间 上午11—12点,下午6—7点 他缓缓登上石阶,按了外面的门铃。一个穿着制服的黑人女仆前来开门。 “梅里亚姆医生在吗?” “这边请,先生。”女仆领着他走进一间紧邻走廊、坐得半满的候诊室。房子里微微有一股药味。候诊室里坐了五六个病人,雷恩在靠前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耐心地等候。 无所事事地等了一小时之后,一位仪容端正的护士打开里间的滑门向他走来。“你没有预约吧,有吗?” 雷恩摸索着他的名片夹。“没有,但是我想梅里亚姆医生会见我的。” 他递出来一张朴实的私人名片,护士睁大了眼睛。护士匆匆走回滑门里面一会儿后,穿着一身洁净的手术长袍的老梅里亚姆医生本人,跟在护士身后出来了。 “雷恩先生!”医生说着,疾步向前,“怎么早不让我知道您来了呢?护士跟我说您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了。请进来,进来。” 雷恩喃喃应道:“没关系。”说着跟随梅里亚姆医生走进一间大办公室,从那里可以看见隔壁的诊疗室。办公室和候诊室一样,整齐、清洁、老式。 “坐,雷恩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啊——您不舒服吗?” 雷恩轻笑起来。“不是因为私人理由,医生。我老是讨人厌的健康,唯一透露我老迈的迹象,就是我老爱吹嘘自己游泳可以游多远。” “没事了,富尔顿小姐。”梅里亚姆医生忽然说,护士走出去,随手把滑门关紧,“说吧,雷恩先生。”虽然他的口气和蔼可亲,但他仍让你知道,毕竟他是个专业人士,每一分钟都是很宝贵的。 “好的。”雷恩双手握住他的手杖头,“梅里亚姆医生,你有没有替哈特家的人或任何与哈特家有关的人,开过一种香草药剂的处方。” “嗯,”医生闷哼一声,背部往后靠在转椅的椅背上,“我懂了,还在追踪那种香草的气味啊。没有,我没有。” “你确定吗,医生?或许你不记得了;或许曾经有过歇斯底里症的病人,或者据我所知叫做低温发烧的病例。” “没有!”梅里亚姆医生的手指沿着面前记事簿的边缘滑动着。 “那么你可否回答这个问题:哈特家有没有一个人,可能在最近这几个月之内,曾从你这里得到一个含有秘鲁香油这种药材的皮肤病处方?” 梅里亚姆十分震惊,满脸通红,然后他又靠回坐椅,蓝色的老眼中一片惊疑。“根本不可能——”他才开口,马上停住了,并突然站起来怒声道,“我拒绝回答有关我病人的问题,雷恩先生,您这样做没有用——” “但你已经回答了,医生。”雷恩和气地说,“是约克·哈特,我猜?” 老医生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后面,垂眼注视着他的记事簿。 “好吧,”他不情愿地低声说,“是的,是约克。大约九个月前,他来找我,他的手臂上,腕关节上方,起了疹子。其实是小事,然而他好像非常在意,我开了一个含有秘鲁香油——也叫做黑香油——的软膏处方。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要我保密——他对这种事很敏感,要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甚至他的家人也不可以。秘鲁香油,我早该想到——” “是的,”雷恩冷冷地说,“你是早该想到,这样我们就能省掉很多麻烦。他从此没再来过?” “不是为了那个理由来的,他来询问我关于——其他的事。有一次我问他皮肤病怎么样了,他说仍然周期性地发作。他使用我开给他的药膏,自己配药。我想,他有一个药剂学的学位。他还自己包扎手臂。” “自己包扎?” 梅里亚姆医生看起来心烦气躁。“呃,他说有一次他在抹药膏的时候,他的儿媳妇马莎碰巧走进来,他不得不告诉她手臂上的毛病。她很同情他,而且好像自那以后,她有时候会帮他包扎手臂。” “有趣。”雷恩低声问,“那么,对哈特和马莎而言,并没有所谓的公公和媳妇之间的问题。” “我想没有。他不在乎她知道,他跟我说,不管怎样,她是家里唯一他可以信得过的人。” “嗯……马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她是那个家里唯一真正的外人。”雷恩停下来,然后很快又问,“约克·哈特的皮肤病是什么引起的,医生?” 医生眨眨眼睛。“血液的问题,事实上,雷恩先生——” “你介意给我一份原始处方的副本吗?” “当然不介意。”梅里亚姆松了一口气地回答,探手去拿空白的处方签,用一支和他办公室一样老式的粗大的笔费劲地书写。 等他写完,雷恩从他手上接过处方看了一眼。“我想这里没有具有毒性的东西吧?” “当然没有!” “这样问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医生。”雷恩低声说,把处方收进皮夹,“接下来,可否让我看看你给约克·哈特做的病历记录卡?” “嗯?”梅里亚姆医生又眨起眼睛来了,眨得非常快,一阵红潮涌上他蜡白的耳朵,“我的记录卡?”他大声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要我泄露我的病人的隐私!真是,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我要——” “梅里亚姆医生,让我们彼此先有个谅解。我完全能够体谅并且赞赏你的立场,但是,你明白,我是以警方的代表的身份来这里的,我的目的只是要缉捕一名谋杀犯。” “没错,但是我不能——” “可能还会发生谋杀案。协助警方是你的职责,你手上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有价值的信息,如此还谈什么专业保密呢?” “做不到。”医生喃喃地说,“这违反医生的职业道德。” “说什么职业道德!”雷恩的微笑倏然消失了,“要不要我来说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职业道德!你以为我听不见,就连带也看不见吗?” 医生的眼里闪过警戒的神色,但马上被他垂下来的眼睑所遮掩。“您到底……”他支支吾吾起来,“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拒绝向我公开哈特的病历记录,是因为你怕我发现哈特家的丑闻。” 梅里亚姆医生没有抬起眼睑。雷恩的态度缓和下来,一抹淡淡的微笑回到他的唇上,但那不是胜利的微笑,而是哀伤的微笑。“事实上,医生,这简直是令人不忍目睹的清楚明白,为什么路易莎·坎皮恩天生又瞎又哑,而且有耳聋的倾向……” 梅里亚姆医生脸色发白。 “为什么芭芭拉·哈特是个天才,为什么康拉德·哈特容易狂怒,为什么他纵酒虚度生命,为什么吉尔·哈特美貌又放荡,生性恶毒、残酷、贪婪——” “哦,别说了,看在老天的分上,”梅里亚姆医生喊道,“我认识他们这么久,看着他们长大,帮他们争取……争取像个有尊严的人一样活着的权利……” “我知道,医生,”雷恩柔声说,“你已经发扬了你这个行业最可贵的美德。同时,仁爱本身要求英勇的手段。‘不平常的疾病,’如同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所言,‘非得以不平常的手段治疗。’” 梅里亚姆医生跌坐进椅子。 “不必太费工夫,”雷恩以同样温和的口吻继续说,“就可以看出为什么他们全都半疯、蛮悍、与众不同,为什么可怜的约克·哈特会自杀,当然,祸源都在埃米莉·哈特身上。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是她导致她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坎皮恩死亡的。在他还来不及明白自己所处的险境时,她就把病传染给他了;她也把病传染给了她的第二任丈夫约克·哈特,还把那恶心的细菌传染给了她的子女,以及她子女的子女……就这件事而言,医生,我们坦诚相对是绝对必要的,而且在这段紧急的时间内,应该暂且忘掉所有的道德考量。” “是的。” 雷恩叹了口气。“席林医生在验尸的时候没发现任何痕迹,所以我猜想你大概实施过治疗?” “那时要救其他人已经太迟了。”梅里亚姆喃喃自语,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以沉重的步伐走到办公室角落里一个上锁的档案柜前。打开锁后,他翻找出某个档案,然后取出好几份大型的索引卡,沉默地把这些交给雷恩,之后便坐下来,脸色苍白。在雷恩阅读这些卡片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笔记密密麻麻,而且内容全部惊人的相似。阅读时,雷恩不时点头,他光滑而颇显年轻的面容上,哀伤的神情愈益加深。 根据哈特太太的病历,三十年前梅里亚姆医生着手替她看病,就已开始追踪她的病情,当时路易莎·坎皮恩、芭芭拉和康拉德·哈特都已经出生。病历上的记录一直延续到她死亡,那记录令人懊丧,雷恩皱着眉把它放到一边。 他翻查卡片,直到找到约克·哈特的,他的记录相比较而言没那么详尽。迅速掠过一长串的笔记以后,雷恩把精神集中在最后一条上,上面的日期是哈特去年失踪前一个月。 年龄六十七岁……体重一百五十五磅,良好……身高五英尺五英寸……血压一百九十……心脏状况不佳……皮肤正常……梅毒血清检验阳性 接下来雷恩查看路易莎·坎皮恩的卡片,最后一条记录上的日期是今年五月十四日。 年龄四十岁……体重一百四十八磅,偏重……身高五英尺四英寸……初期肺病……视力、听力、发声能力——均无望?……神经衰弱症加剧……梅毒血清检验阴性……注意心脏……编号14饮食处方 康拉德·哈特最后一次来找梅里亚姆医生,根据他的卡片,是去年的四月十八日。 年龄三十一岁……体重一百七十五磅,很糟糕……身高五英尺十英寸……情况不佳……肝脏不良……心脏肥大……酒精中毒情况显著……梅毒血清检验阴性……比上次来就诊时糟糕……虽明知无用仍令其静养 芭芭拉·哈特,根据她的卡片上的最后一条记录,最近一次来看梅里亚姆医生是去年十月初。 年龄三十六岁……体重一百二十七磅,过轻……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贫血加剧……增加肝脏摄取……健康状况尚可……若贫血症状改善则佳……梅毒血清检验阴性……婚姻生活有益其健康 吉尔·哈特今年二月二十四日的记录如下: 年龄二十五岁……体重一百三十五磅,稍微过轻……身高五英尺五英寸……体力显然过度消耗……试试神经调节药剂……初期心悸亢进?……轻微酒精中毒……下颚右智齿脓肿,必须治疗……梅毒血清检验阴性 杰奇·哈特最近的记录是今年五月一日的。 年龄十三岁……体重八十磅……身高四英尺八英寸……要注意发育不良……生理机能低于正常……梅毒血清检验阴性 比利·哈特最近的记录也是今年五月一日的。 年龄四岁……体重三十二磅……身高二英尺十英寸……心脏、肺部奇佳……似乎正常,各方面皆强健……观察。 “很悲哀。”哲瑞·雷恩先生把卡片又收拢在一起,还给梅里亚姆医生时,他评论道,“我发现你没有马莎·哈特的记录。” “没有,”梅里亚姆呆滞地回答,“她两次都是找别的医生做产前检查,不知为何她从没找过我,不过她会带两个孩子来找我做定期检查。” “那么她知道?” “知道,所以她那么痛恨、轻视她的丈夫,就不足为奇了吧。”他站起来,显然这段谈话令他很厌恶,此时他苍老的面容上有某种断然、决绝的表情,使得雷恩只好也站起身拿起帽子。 “关于有人企图毒害路易莎·坎皮恩和哈特太太被谋杀这些事,你有没有什么看法,医生?” “如果您发现杀人和下毒的人是哈特家的一员,我一点儿也不会意外。”梅里亚姆以淡然的语气说,接着绕过书桌走出来,手按在门上,“雷恩先生,您也许有办法逮捕、审判、并裁决犯罪的人,但是让我告诉您这点,”他们以几乎可听见对方心跳的距离对视着,“没有一个具有科学或一般知识的人,会在任何一刻要求哈特家的任何一个人,为这桩罪行负起任何道德责任。他们的脑子已经被可怕的生理遗传所扭曲,他们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 “我诚挚地相信不会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完,便抬步离去。 第七场 哈特宅邸 六月九日,星期四,下午三点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雷恩独自一人度过,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独处。他对自己感到烦躁。为什么要把这件特殊的案子揽在身上?他质问自己。毕竟,他的职责——如果他有职责的话——是要对正义有所交代。难道不是吗?或许正义对他的要求更…… 德罗米欧开着车前往城外的修道士俱乐部,一路上雷恩不断诘问自己。他的良知不放过他,即使平静地在俱乐部他最喜爱的角落独自用餐,机械地回应朋友、旧识和剧院老同事的问好,他也无法让心情轻松下来。他拨弄着食物,脸越拉越长,今天连英式羊肉也变得不好吃了。午餐后,犹如飞蛾扑火般急切,哲瑞·雷恩先生要德罗米欧载他到城内的哈特宅邸。 房子里很安静,他在心底暗自称幸。仆人乔治·阿巴克尔一脸蛮横,跟着他从前厅走入走廊,一路怒目盯着他。 “萨姆巡官在吗?” “在楼上佩里先生的房间里。” “请他来实验室。” 雷恩沉思着爬上楼梯。实验室的门开着,莫舍无精打采地坐在靠窗的一个凳子上。 萨姆巡官的塌鼻子出现在眼前,他随意地打了声招呼。莫舍跳下椅子,萨姆挥手叫他到一边去,然后站在那里,紧盯着正在忙着翻查档案柜的雷恩。一会儿后雷恩直起身子,手上拿着一叠记录实验室用品的索引卡。 “啊,”他说,“找到了。等一下,巡官。” 他在翻盖书桌旁一把烧得半黑的转椅上坐下,开始检查那些索引卡。每一张只飞快地看一眼,就几无停顿地翻到下一张,总之,到第三十张时,他轻呼一声停下来了。萨姆靠过去,站在他的背后瞧了瞧,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这么高兴。卡片上注明编号“30”,在数字下面有“细菌培养基”的字眼。但是引起雷恩兴趣的,似乎是“细菌培养基”几个字被工整地划掉以后,底下写着的“秘鲁香油”字样。 “那是什么鬼东西?”萨姆冲口而出。 “耐心点儿,巡官。”他起身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爆炸后剩下的玻璃碎片都被集中扫到那里。他在碎片旁搜寻,似乎在专心检查破损最轻微的瓶罐。搜寻没有结果,雷恩转而走向焦黑的壁架,抬头看着顶层的中段,那里连一个瓶子或罐子也没有留下。他点点头,回到玻璃堆那边,选了几个没破的瓶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排列在顶层中段的中央。 “好极了,”他说,拍拍手上的灰尘,“好极了。现在,巡官,可否容我派一件差事给莫舍?” “当然可以。” “莫舍,把马莎·哈特找来。” 莫舍精神一振,满脸笑容,咚咚咚地跑出实验室,即刻又回来了,马莎走在前面。莫舍把门在身后关上,然后以标准的警官站岗姿势背对着门立正。 马莎犹豫地站在萨姆和雷恩面前,询问似的看着两人的表情。她看起来无比可怜,眼睛下面是一层深色的黑眼圈,皱着鼻子,紧闭双唇,脸色苍白发青。 “请坐,哈特太太,”雷恩神情愉悦地说,“我想问一点儿消息……据我了解,你公公曾感染某种皮肤病?” 她正想坐下,随即停下动作,十分吃惊。“为什么……”然后她跌坐在转椅上,“是的,没错,但是您是怎么发现的?我以为没有人……” “你以为没有别人,只有你、约克·哈特和梅里亚姆医生知道。很简单的事,你偷偷帮哈特先生上药膏和包扎手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姆喃喃地问。 “对不起,巡官。是吗,哈特太太?” “是的,我帮过忙,有时候他叫我进来帮忙。” “那个药膏叫什么名字,哈特太太?” “我实在不记得名字了。” “你知不知道哈特先生把它放在哪里?” “哦,知道!在那边的一个罐子里……”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壁架旁。在中段的架子前,她踮起脚,探手正好够到雷恩不久前才摆上架子的其中一个罐子。雷恩紧盯着她,发现她拿的正好是架子中段正中央的那一罐。 她把罐子交给他,但是他摇摇头。“请打开盖子,闻闻里面的味道,哈特太太。” 她疑惑地照做了。“哦,不,”她一闻,马上喊出声,“这不是那个药膏。应该看起来像蜜浆,这是其中一点,还有,闻起来应该像——”她话才说了一半,立刻噤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一片惊惧罩上她疲倦的脸庞。她两手一松,罐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萨姆专注地瞪着她。“好,说啊,”他粗着嗓子说,“闻起来像什么,哈特太太?” “怎样,哈特太太?”雷恩柔声问。 她像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一样频频摇头。“我不……记得了。” “像香草对吗,哈特太太?” 她开始向门的方向后退,惊惶地盯着雷恩。雷恩叹了口气,挺直身子,以慈父般的态度拍拍她的臂膀,挥手要莫舍让路,然后自己替她把门打开。她像得了梦游症似的缓缓走出去。 “啧啧!”萨姆大叫,跳起脚来,“皮肤药——香草!这真是了不起,老天,了不起!” 哲瑞·雷恩先生走到壁炉边,背对着空炉架站着。 “是的,”他沉思着说,“我相信我们终于发现坎皮恩小姐指证的气味的来源了,巡官。” 萨姆很兴奋,来回踱步,与其说他是在对雷恩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太棒了!大突破!现在一想,佩里这档事……我的老天!香草——药膏……您有什么看法,雷恩先生?” “我想你把佩里先生关进监牢是不对的,巡官。”雷恩微笑道。 “哦,那回事啊!嗯,我也开始这么想了。是的,先生,”萨姆眼露机巧地接着说,“我开始看到曙光了。” “嗯?”雷恩马上应道,“你说什么?” “哦,不,你不知道,”巡官咧嘴一笑,“你有你得意的时机,雷恩先生,我想我也有资格有我的。目前还不能透露。但是就这起该死的案子来说,我终于第一次有正经的事可做了。”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找到一条思路了?” “可以这么说,可以这么说,”萨姆得意地笑起来,“刚刚想到。是你引发的灵感之一,雷恩先生。太好了!见鬼呀,如果真的可能是……”说着,他大步迈向房门,“莫舍,”他正色道,“你和皮克森负责看守这间房间,听懂了吗?”他瞥了一眼窗户,窗户全用板子封起来了,“一秒钟也不准离开,记住了!” “是,巡官。” “如果大意,小心我开除你。跟我来吗,雷恩先生?” “不知道你要上哪里去,巡官,我想我还是不要去的好。在你走之前,顺便问一下,你有软尺吗?” 萨姆在门前止步,愣了一下。“软尺?您要那个做什么?”他从背心里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折叠尺,交给雷恩。 雷恩一脸笑容地接过来,再踱向壁架。他把尺子拉开来,丈量顶层底部到第二层顶部的距离。“嗯,”他喃喃自语,“六英寸……好,很好!还有架子的厚度一英寸……”他摸摸下巴,点点头,然后带着既阴郁又满意的表情把尺折回原状还给萨姆。 萨姆原先愉快的神情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我一时想到,”他大声说,“昨天您说您有两条线索。香草味是其一,这是第二条吗?” “嗯?哦,你是说这个丈量啊?恐怕不是。”雷恩心不在焉地摇头,“我还得调查另外一条。” 巡官踌躇一下,欲言又止,然后,像觉得已经受够了似的摇着头离开了房间。 莫舍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冷眼旁观。 雷恩跟在萨姆后面慢条斯理地走出了实验室。 他伸头探视隔壁史密斯小姐的卧室,里面空无一人,接着走过走廊,在东南角的一扇房门前停下,敲敲门,无人回应。他下了楼梯,什么人也没遇到,便继续向后面的花园走去。虽然外面风很凉,史密斯小姐却仍坐在大阳伞底下看书,她身边的路易莎·坎皮恩躺在一张凉椅上,显然睡着了。在她们的近旁,杰奇和比利蹲在草地上专心地往下看,他们俩难得一次这样安安静静地玩耍;他们正在观察一个蚂蚁洞,两人似乎都被这样一群忙碌奔波的昆虫迷住了。 “史密斯小姐,”雷恩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芭芭拉·哈特小姐?” “哦!”史密斯小姐倒吸一口气,丢下书本,“抱歉,您吓我一跳。我想哈特小姐得到巡官的允许出门了,但是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原来如此。”他低头看看是谁在扯他的裤管,原来是比利,小男孩仰着鲜红的小脸蛋望着他,嘴里喊着,“给我糖吃,给我糖吃!” “嗨,比利。”雷恩沉着脸说。 “芭芭拉去监狱了,芭芭拉去监狱看佩里先生了!”十三岁的杰奇喊着,好奇地拉着手杖。 雷恩和气地摆脱了两个男孩的拉扯——他似乎没有心情玩耍——然后经由后巷绕过房子来到威弗利路。他的车子和德罗米欧在人行道旁等着,他回头以嫌恶的眼神看了一眼,然后心情沉重地钻进车子。 第八场 芭芭拉的工作室 六月十日,星期五,上午十一点整 疯狂的哈特家的宅邸前一天所呈现的险恶的静谧,在次日早晨雷恩先生回来时依然未变。巡官不在,据阿巴克尔夫妇说,他似乎从昨天下午离开以后,就没再回来过。是的,芭芭拉小姐在家。 “她要我们把早餐送到她的房间,”阿巴克尔太太尖酸地说,“她还没下来过,现在都已经十一点钟了。” “请你问问她,我可否见她。” 阿巴克尔太太若有所思地扬起一边的眉毛,但仍顺从地登上楼梯,回来以后说:“可以,她说,要您上去。” 在前一天下午雷恩敲门时无人应答的房间里,女诗人正用一根长长的玉制烟管抽着烟,屈腿坐在俯望公园的窗台上。“进来,请原谅我衣着不整。” “很漂亮啊。” 芭芭拉穿着一件丝质的中国袍子,淡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房间凌乱,请勿见怪,雷恩先生,”她微笑着说,“我是出了名的懒散,房间都还没整理,也许到我的工作室比较好。” 她领着雷恩穿过半拉开的垂帘,来到卧室旁一个小小的侧室,里面的家具和修道士的房间一样简单——一张大书桌,靠墙零散地放着几个书架,一台打字机,一把椅子。 “我整个早上都在写东西,”她解释道,“请坐那把椅子吧,雷恩先生。我坐在桌子上。” “谢谢。很舒适的房间,哈特小姐,而且和我想象中的很接近。” “真的?”她大笑,“很多人用荒谬绝伦的字眼形容这栋房子——和我。我听过有人说我卧室的四面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是镜子——纵情酒色之至,您知道!说我每个星期换一个情人,说我性冷淡,说我一天喝三夸脱黑咖啡和一加仑金酒……事实上,如您亲眼所见,雷恩先生,尽管谣言四布,但其实我是个最平凡不过的人,一个毫无恶习的女诗人。” 雷恩叹了口气。“哈特小姐,我来是为了问你一个很特别的问题。” “真的?”愉快开朗的神情消失了,“是什么问题,雷恩先生?”她捡起一根削得奇尖奇大的铅笔,漫无章法地在桌上涂涂写写。 “我第一次和你见面——你和萨姆巡官、布鲁诺检察官以及我有一段小小的谈话的那一次,你提到一件事,那似乎毫无来由地一直在我脑中盘旋。自那以来,我就一直想问你更多相关的问题,哈特小姐。” “是什么?”她低声问道。 雷恩急切地凝视着她的眸子。“你父亲有没有写过侦探故事?” 她震惊不已地瞪着他,香烟从她的嘴唇上垂下来。他一眼即看出,那震惊绝非矫饰,仿佛原来她所期待且几乎担忧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问题。 “怎么?”她纵声大笑,“真是奇妙,雷恩先生!您真像那个可爱的老福尔摩斯,我小时候常常沉迷在他的探险故事里。是的,我父亲写过,但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雷恩先生又凝视了她一会儿,才轻叹一声,放松下来。“所以,”他慢慢地说,“我猜对了。”他眼里充满无以言传的悲痛,但他很快垂下眼睑来遮掩;她收起笑容望着他。“那时你说令尊有意尝试写小说,这特别的问题在我看来,有一些事实显示,可能性相当大。” 她捻熄香烟。“恐怕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她说,“但是我……我信任您,雷恩先生。不久前——去年初秋的时候——我父亲有些腼腆地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推荐一个好的出版经纪人,我就把自己的推荐给了他。我相当惊讶,他在写东西吗?” 她停下来。雷恩低声说:“请继续讲。” “起初他不好意思说,但是我一直逼他,最后,等我答应保密以后,他承认他在着手构思一部侦探故事。” “构思?”雷恩急急地问。 “据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他把他的想法列成大纲。他认为他勾画出了一个颇为高明的情节,想询问一下出版界的人,看看如果完成以后,发表的机会有多大。” “是,是,我了解,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有没有说什么别的,哈特小姐?” “没有,事实上,当时我并未太……太感兴趣,雷恩先生。”她喃喃地说,“现在我自觉很可耻,”她瞪着铅笔,“虽然当时我对父亲这种突发的创造欲望颇为惊喜。毋庸赘言,他向来是个极端偏好科学的人。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提起这件事。” “你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她摇头。“直到你刚才问起,我几乎把它忘了。” “你父亲喜欢秘密,”雷恩评论道,“可不可能,他跟你母亲或其他人提过?” “我确信他没有,如果有,我应该会听到的。”她叹了口气,“吉尔是个相当轻率的人,我了解,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到处拿来当笑话讲的;康拉德知道的话,就会在我们其他人面前冷嘲热讽;而且我十分确定,父亲没有告诉母亲。”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她握起拳头,盯着自己的拳头看。“因为他们如非必要开口,互不交流已经很多年了,雷恩先生。”她以低沉的语调回答。 “原来如此,对不起,你有没有亲眼看过原稿?” “没有,我想并没有所谓的原稿,只是一份核心大纲,如我刚才所说。”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把大纲收在哪里?” 她表示无能为力地耸耸肩。“除了他那间实验室里的某个地方,我想不出还有哪里。” “至于这个构想本身——你说他曾经表示很高明。他的构想是什么,哈特小姐?” “我没办法告诉你,他没有告诉我故事的内容。” “那么哈特先生有没有拿这个侦探故事去请教过你的经纪人?” “我确定他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我的经纪人,父亲有没有去找过他,他说没有。” 哲瑞·雷恩先生站起来。“你帮了很大的忙,哈特小姐,谢谢你。” 第九场 实验室 六月十日,星期五,下午三点三十分 数小时之后,屋子里一片沉寂,雷恩先生悄悄登上阁楼,爬上通往屋顶的小梯子,推开活门,跳上滑溜的屋顶。一名身着雨衣、手撑雨伞的刑警万般无奈地靠在烟囱上站岗。雷恩愉快地向他问好,无视滴在衣服上的雨水,走过去往烟囱漆黑的内部窥探。他知道如果有手电筒,可以看得见分隔死者房间和实验室的那面墙的墙头,但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刑警挥挥手道别,又经过活门循原路下楼。 到了二楼,他四处张望,所有卧室的房门都关着,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迅速把门把手一转,进入了实验室,莫舍从正在阅读的报纸后面抬起头来。 “哎、哎呀!”莫舍热诚地招呼,“如果不是雷恩先生还会有谁,真高兴看到您,我从来没被派过这么无聊的差事。” “这我相信。”雷恩喃喃应道,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 “能看到一张正常人的脸可真好,我说。”莫舍一副亲昵的口气,“这里静得像坟墓一样——嘿,嘿!” “确实如此……莫舍,你帮我做一件事,或者说是帮你屋顶上的同事做一件事。” “谁?克劳斯?”莫舍一头雾水地问。 “我想那是他的名字没错。请上屋顶去陪他,他好像难过得很,需要有人陪伴。” “哦,”莫舍两只脚不安地挪来挪去,“呃,这个,我不知道,雷恩先生。头儿的命令很严格,我不可以离开这个房间。” “责任都在我身上,莫舍,”雷恩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请你上去!而且你在上面可以帮我看得更紧。这几分钟我不想有任何打扰,如果有人想上屋顶去,把他吓走,可是不必太凶,记得。” “呃,”莫舍迟疑地说,“好吧,雷恩先生。”他拖着脚步走出了实验室。 雷恩灰绿色的眸子灼灼发亮。他尾随莫舍走到走廊上,等到莫舍上楼看不见人影了,才打开隔壁死者房间的房门进去。房间里没有人,他迅速穿过房间到俯视花园的窗边,看看所有窗户是否都关好了,又走向房门,把里面的门锁先锁上,然后跑到走廊上,把门拉上来关紧,推了推,确定锁住了。而后他闪进实验室,从里面把门锁紧,脱下外套,卷起袖管,动手工作。 第一个最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是壁炉。他碰了碰壁炉架,把头探到石砌拱门的底下,又缩回来,倒退几步。他踌躇了一会儿,四处张望几眼。翻盖书桌被火烧得差不多了,那个铁档案柜他先前已经检查过。烧得半焦的衣橱呢?不可能。他下巴一收,弯下腰,毫不犹豫地穿过壁炉门所在的外墙,在外墙和作为炉背的防火墙中间站直身子。这面摸起来十分光滑的黑色老砖墙几乎和雷恩一样高,而雷恩的身高比六英尺还多一点儿。他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支小小的铅笔型手电筒,用那道微弱的光线扫射隔墙的砖块,不管他指望发现的是什么,结果都是徒劳无功,整面墙的砖块全砌得工工整整。虽然如此,他仍敲一敲、戳一戳每块砖,看看有没有哪一块是松的。最后,承认至少在实验室这一边找不出什么来,他站直了身子,目测这面隔墙的高度。他衡量,即使对一位高龄绅士而言,也还不至于难以攀爬。思量之下,他把铅笔型手电筒往墙头上一放,两手抓住墙头,往上一跃。他翻墙而过,在卧室那边落地时身手之敏捷轻快,真是令人赞叹。虽然六十岁了,他的肌肉仍像年轻人的一样强韧。当他翻墙而过时,感觉到从烟囱滴下来的雨水,轻轻地打在头顶和脸颊上。 在卧室这边,他重复先前的步骤寻找松动的砖块,依然徒劳无功。此时他的眉宇间已露出懊恼的神色。他再度爬上防火砖墙的墙头,但是这次他像个骑士似的跨坐在上面,用手电筒四处照射。 他几乎立即愣了一下,懊恼的眉头舒展开来。大约比头部高出一英尺的地方,在烟囱的内壁上,有一块显然松动了的砖块,四周的泥灰都剥落了,而且比旁边的砖块要凸出来一点儿。雷恩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那个小砖块,往外一拉,差点儿失去平衡跌下来,因为砖块非常松,轻轻一下就能拉出来。他小心地把砖块放在两腿之间的墙头上,然后把手电筒的光线集中在漆黑的长方形砖洞里。被人费力地削大的洞里面,有一个白色发亮的东西! 雷恩把手伸过去。等他的手再缩回来时,指间已然抓着一叠折了许多道、被熏得乌黑、肮脏又发黄的白纸。迅速看了一眼纸张后,雷恩把它塞进臀部口袋,再度弯腰探查洞的内部。有个东西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用手去摸。在洞内后方另一个被挖出来的窟窿里,有一支用木塞塞得紧紧的小试管。 他把试管从洞里拿出来仔细观察,眸子里一片阴霾。管子上没有标签,里面装满白色的液体。经他小心查看,洞里还有一支有橡皮头的滴管,但是他没去碰它。他没有把砖块放回原处,而是从实验室这一边翻到墙下,伸手取下放在墙头上的装着白色液体的试管,弯腰钻进实验室。 此刻他的眼眸里是一片惨淡的绿色,绿色掩过了灰色,仿佛正承受着很大的痛苦。面容阴郁、全身污垢的他,把试管放进一旁的外套的口袋里,走到其中一张被烧焦的工作桌旁,从臀部口袋拿出那叠纸张,慢慢地打开来……那是好几张又薄又粗劣的打字纸,上面是密密麻麻、工整的笔迹。他阅读起来。 雷恩许久后经常指出,这是哈特案调查期间值得瞩目的时刻。但是从他阅读文件的表情来看,这个发现不但没有使他意气昂扬,反而让他更显颓丧。难怪他越读表情越阴沉,还不时阴郁地点头,仿佛一些既有的结论得到了证实一样;在某个时刻,一个全然讶异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庞,但是这种表情稍纵即逝。等读完全文,他似乎迟迟不肯移动,仿佛只要这样极端静止地坐着,就可以中止时间、事件和未来无可避免的悲剧。但是一会儿后,他眨了眨眼,在身旁的杂物堆里找到纸和笔,随即快速书写起来。他写了很久,不辞辛劳地抄下他所找到的那份文件的字句。完成以后,他站起来,把副本和原本都塞进臀部口袋,穿上外套,掸掉长裤上的灰尘,然后打开实验室的门。他张望走廊,外面仍然静无一人。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最后他听见楼下有动静,不觉微微一颤,走到楼梯的栏杆旁,从栏杆的缝隙往下看,窥见阿巴克尔太太摇摇摆摆地正往厨房走去。 “阿巴克尔太太。”他轻声呼唤。 她吓了一跳,仰起头来。“谁——哦,是您!我不知道您还在这里。什么事,先生?” “能不能麻烦你从厨房拿块面包和——对了,一杯牛奶给我?”雷恩口气愉快地问。 她定定地站着,抬起眼睛瞪着他,然后悻悻地点头,摇摇摆摆地走出雷恩的视线。他以同样不自然的静止姿态等着,不久后她捧着一个托盘来了,上面是一块果酱面包和一杯牛奶。她步履沉重地爬上楼梯,隔着栏杆把托盘递给雷恩。 “牛奶快没了,”她突然开口说,“只能给您这么一点儿。” “够了,谢谢你。”就在她以同样不友好的声势踏下楼梯时,他举起杯子开始缓缓地啜饮牛奶。但是一等到她走到楼梯底端,消失在通往屋后的走廊里时,雷恩随即停止啜饮,大步踏回实验室,又把门紧紧锁上。 此时他完全清楚自己的下一个行动。他把托盘摆在工作桌上,搜查壁架下面的矮橱柜。由于橱门的保护以及接近地板,这里所受的损害不大。他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东西,站起来,手上拿着一支以木塞封住的小试管,和他在洞里发现的那支一样。在实验桌的一个水龙头底下把试管冲洗过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牛奶倒进试管,倒的分量和洞里那支试管里的白色液体相等。等两支试管相似的程度让他满意之后,他把装牛奶的试管用木塞塞紧,把杯子里剩余的牛奶倒在水槽里,然后爬回壁炉的防火墙,跨坐在墙头,将装牛奶的试管塞进发现原来那支试管的窟窿。他没有去碰洞里的滴管,只是把折回原状的那叠发黄的纸张放回原位,把那块松动的砖块摆成之前发现时的模样,这才翻下墙来。 他嫌恶地拍掉手上的尘垢,五官皱成一团。 突然间,仿佛想起一件一时遗忘的事情似的,他打开实验室房门的锁,然后走回来,再度攀爬隔开两边壁炉的砖墙,从卧室那边落地。他打开卧室的门锁,踏入走廊,再从已经没有上锁的房门进入实验室。 “莫舍!”他警戒地向烟囱上方呼叫,“莫舍!” 雨点打在他热烘烘的脸上,一片凉意。 “怎么啦,雷恩先生?”莫舍的声音通过烟囱传过来。雷恩仰头,看见烟囱口灰色的框框里有一个模糊的脑袋的影子。 “马上下来,克劳斯留在屋顶上。” “没问题!”莫舍热心地应道,他的脸消失了。一会儿之后,莫舍冲进了实验室。 “我来啦。”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西装上沾满了雨珠,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找到您要的东西了?” “啊——不管它了,莫舍。”雷恩说,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有没有人试图上屋顶,烟囱那里?” “一个人影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雷恩先生。”莫舍的眼睛瞪得老大,因为雷恩的右手突然从背后伸出来,放了一个东西到自己的嘴里。莫舍惊愕地发现,那是一块面包。雷恩若有所思地嚼着,仿佛没听说过这个几乎只能出现在博尔赫斯小说中的疯狂之家有毒药这种东西。 他的左手则藏在外套口袋里,紧紧地抓住装有白色液体的试管。 第三幕 让我拥抱你吧,乖舛的命运,因为聪明人说那是最聪明的办法。 第一场 警察总局 六月十日,星期五,下午五点整 哲瑞·雷恩先生在那个凄冷、下着雨的六月下午从哈特宅邸出来时,比他刚进去的时候看起来老了十岁。如果萨姆巡官在场,无疑他会纳闷,为什么显然快要破获案件的雷恩,似乎比处处碰壁时更加懊丧。这一点儿也不像他,他之所以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就是因为他很早就知道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懂得调整忧虑的心情,直到忘却烦恼。然而现在,仿佛所有的稳健沉着和毕生建立的信心,全都无可挽回地破碎了,他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爬进汽车。 他疲惫地对德罗米欧说:“警察总局。”然后跌坐在椅垫上。在驶往中央大街那栋灰色大楼的途中,一种既哀伤又自觉有责任,一种了然事态严重的表情,始终挂在他的脸上。 然而,他毕竟还是他,登上警察总局的台阶时,原来的哲瑞·雷恩又回来了,愉快、和气、冷静,而且就各方面来说,都显得相当自信、轻松。在前厅轮值的副队长认识他,派了一名警官带领他去萨姆巡官的办公室。 今天似乎是个消沉的日子,他发现和人生一样丑陋的巡官闷闷不乐地坐在转椅上,愣愣地看着他粗大的指头间夹着的一支熄灭了的雪茄。当他看到雷恩时,面容似乎高兴得亮了起来,他热诚地抓住雷恩的手。 “太高兴见到您了。什么事,雷恩先生?”——雷恩一只手摆了摆,叹着气坐下来——“有什么消息没有?这地方比陈尸所还要死寂哪。” 雷恩点点头。“有个应该会引起你和布鲁诺极大兴趣的消息。” “真的!”萨姆惊呼,“不会是您已经发现……”他住口了,狐疑地看着雷恩,“您没有追查佩里那条线索吧,是吗?” “佩里的线索?”雷恩皱眉,“恐怕我听不太懂。” “那就好。”巡官把熄灭了的雪茄戳进嘴里,一边沉思一边咀嚼,“这次我们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您知道我昨天把佩里放了。芭芭拉·哈特来搅局——她雇了一名大律师——毕竟……反正无妨,因为他随时都会被盯着。” “为什么?你仍然认为埃德加·佩里和这些案子有关联吗,巡官?” “您认为呢?别人又会怎么认为?要记得这是个骗局——佩里的真名是坎皮恩,他是路易莎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的父亲是埃米莉·哈特的首任丈夫。好,当我把得到的关于他的情况说出来时,他承认了,但是口风紧得像只蚌。我从他那里就得到这么多,但是我没有罢手,而是挖得更深一点儿,您猜我找出什么了,雷恩先生?” “我一点儿也猜不出来。”雷恩微笑。 “那个汤姆·坎皮恩,佩里的父亲和老女魔的第一任丈夫,是死于——” 他突然住口了。哲瑞·雷恩先生的微笑消失了,灰绿色的眸子一闪。 “那么您知道了?”萨姆咕哝道。 “不是调查得知的,巡官,我原来就确切地知道。”雷恩将头靠在椅背上,“我明白你要说的。埃德加·佩里·坎皮恩先生,是眼前一个活生生的论题,嗯?” “嗯,为什么不是?”萨姆盛气凌人地说,“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埃米莉要对佩里他爸爸的死亡负责——她间接地杀害了他,当然,很可能不是蓄意地。但是她确实害死了他,就好比拿刀把他捅死一样。全是些肮脏事。可是现在我们掌握了动机,雷恩先生,是以前没有的。” “那动机是……” “听着,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的父亲从继母那儿感染疾病致死……这……我可以理解,那个人会以余生之力向她寻求报复。” “这是基本心理学的问题,巡官,特别所牵涉的是如此残酷的事情。确实如此。”雷恩沉思默想,“我完全可以领会你的意思,那个人既有动机又有机会,还有智慧足以执行高明的计划,但是你没有证据。” “那就是我们要追查的。” “同时,”雷恩又评论道,“我却没有办法把埃德加·佩里想象成一个行动型的人。说他是计划型的人倒是没错,可是对我来说,他似乎是那种在最后一刻面临暴力时,会轻易退缩的类型。” “这些话对我而言太高深了。”巡官嘲弄地说,“听着,雷恩先生,在这里的我们只是一群警察,我们不管一个人可能会做什么;我们比较关心的,是事实显示他做了什么。” “我坚持认为,巡官,”雷恩平静地强调,“人类的行为纯粹是其心理的延伸,你有没有发现埃德加·佩里·坎皮恩先生有自杀的意图?” “您是说自杀?怎么会?没有!他为什么要干这种傻事?当然,如果我们人赃俱获——” 雷恩摇头。“不,巡官,如果埃德加·佩里杀了人,按照他这个人的个性,他会马上自杀。你记得哈姆雷特吗,一个意志薄弱、摇摆不定的人,却具有高度的智慧构筑计划。而当暴力和阴谋在他周遭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他却因自咎和自责在那里举棋不定,苦恼不已。记住这点:像他这样游移不定的人,当他果真付诸行动,他就会胡杀乱砍,而后立即自杀。”雷恩哀伤地微笑,“我又犯了老毛病,可是真的,巡官,仔细调查你的这名嫌犯吧,他就像演到第四幕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的时候,剧情改变了,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萨姆不安地把身子挪来挪去。“哎,好吧,就算这样吧。重点是——您对这整桩事的看法如何?” “我认为,”雷恩突然笑了起来,“你在玩魔术哪,巡官。你怎么会把佩里这条线索又给挖出来呢?我以为你早把它抛诸脑后,追求另一个灵感去了,你还小心翼翼的,不让我知道是什么灵感呢。” 萨姆一副害臊的样子。“我可没说过什么灵感之类的话。我确实做了一些调查,但是没有结果。”他机灵地反驳雷恩,“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雷恩先生。” 这次轮到雷恩退缩了,一抹忧郁再次掠过他的面容,他的笑容几乎全部消失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思考,巡官。” “您是说您束手无策了?”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采取激烈行动的时候。” “哦……呃,我们对您非常有信心,雷恩先生。就说朗斯特里特案吧,您确实证明了您有破案的能力。”巡官抓抓下巴,“可以这么讲,”他有些尴尬地说,“布鲁诺和我们全靠您了。” 雷恩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来回踱步。“拜托,不要……不要靠我什么。”他的焦虑如此明显,巡官一下子目瞪口呆,“就当我根本没有插手这个案件,你尽力调查吧,巡官,理出你自己的想法,拜托你——” 萨姆的脸色阴沉起来。“如果您这么觉得,那又何必——” “昨天……你的那个灵感……没什么运气,呃?” 萨姆狐疑的眼神并未消失。“追踪了一下,去见过梅里亚姆。” “啊!”雷恩紧接着应道,“那好,很好,那么他告诉你——” “都是我已经从您那里知道的事情,”萨姆有些不自然地回答,“约克·哈特抹手臂的那个香草玩意儿。所以您也去见过医生,嗯?” “呃——是,是,当然。”雷恩突然就着一把椅子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 萨姆凝视他良久,十分疑惑,又十分恼怒,然后他耸耸肩。“好吧,”他勉强和气地说,“您说您有消息要告诉布鲁诺和我,是什么消息?” 雷恩抬起头来。“我要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巡官,我必须先得到一个承诺——你不可以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好吧,是什么?”萨姆大声说。 “这个……”他无比谨慎,仿佛每个字都是精挑细选的,“在约克·哈特失踪以前,他正着手构思一部小说的情节。” “一部小说?”萨姆瞪大了眼睛,“那有什么特别的?” “这不仅仅是一部小说,巡官,”雷恩以几近耳语的声音说,“这是一个他期待有一天要写出来,并且予以出版的故事,一个侦探故事。” 一时间,萨姆像中了催眠术似的坐在那里瞪着雷恩,雪茄悬在他的下唇,右太阳穴上的血管像某种活物似的抽搐几下,然后他像射弹弓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喊:“一个侦探故事!”雪茄掉到地上,“啧啧,这真是个消息!” “是的,”雷恩沉重地说,“一个谋杀和侦查故事的大纲……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萨姆几乎听而不闻,此时他努力集中起精神,把两只茫然的眼睛转向雷恩。 “那就是……” “哈!”萨姆习惯性地甩了甩头,一下子又变得精明、专注起来,“什么?” “约克·哈特小说里的背景和人物都是真的。” “真的?”巡官喃喃地说,“什么意思?” “约克·哈特直接从他自己的家人中取材。” 恍若受到电击一样,巡官高大的身躯抖了一下。“不,”他哑着嗓子说,“不,不可能,太过分了……绝对……” “对,巡官!”雷恩疲惫地说,“你听了感兴趣吗?应该会感兴趣。太了不起了,一个人虚构了一个下毒和谋杀的故事,然后事情开始在他自己家里实际发生……那些事件,当真和小说里纯粹虚构的每一步情节都吻合。” 萨姆吸了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您是要告诉我,”他以浑厚的男低音说,“哈特公馆发生的每一件事——两次毒害路易莎的阴谋,哈特太太被谋杀,火灾,还有爆炸——全都预先写在白纸上,是从哈特的脑袋里编出来,打算当作一个故事的?见鬼,难以置信!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不仅如此……”雷恩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就是这样,巡官,我带来的信息的概略和要旨就是这些。”他站起身,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杖头,眼里有一种无助、颓败的神情。萨姆像头野兽般来回踱步,兴高采烈,喃喃自语,他的脑中嗡嗡作响,又是臆测,又是放弃什么想法,又是作决定…… 雷恩走到门边停下来,他举止之间原有的年轻风采都不见了,显得疲倦不已,脊背——原来是如此挺拔、强健——竟也变得佝偻了。 巡官忽然停住脚步。“等一下!您说不准我问问题,好吧,如果您有所隐瞒,想必有充分的理由,我不会追问。但是请告诉我,每一个侦探故事里都有一个罪犯,约克·哈特的罪犯是谁——在故事里——如果他的角色都取材于他自己的家人?可以肯定,无论故事里的罪犯是谁,一定和实际的罪犯不同——因为太危险了。怎样?” 雷恩手握在门上,沉默地思索。“是的,”最后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答道,“当然你有权知道答案。在约克·哈特的谋杀故事里,约克·哈特的罪犯是——约克·哈特。” 第二场 哈姆雷特山庄 六月十日,星期五,晚上九点整 那晚,甚至连远离尘世,向来最宁静的哈姆雷特山庄,也变得令人惴惴不安了。雨仍旧不停地下,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穿透衣裳、令人战栗的阴寒。矗立于哈德逊河上,坐落在断崖顶峰的哈姆雷特山庄,被层层灰雾笼罩着,其下空无一物,其上萦绕着鬼魅的云霭,仿佛一座可怕的爱伦·坡式的废墟。 这是个适合生火的夜晚,老奎西已经在雷恩起居室的大壁炉里燃起一炉巨大的旺火,屋里暖和、舒适。用过简单的晚餐之后,雷恩就倒在炉前的毛皮地毯上,闭上双眼,火光在他的眼睑上跳跃。老驼背担忧又胆怯地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他的忧惧大半源于老到的察言观色能力。他不时眯起眼睛观察他的主人,随着火花的跳动眨着眼皮。有一次他溜上炉前地毯,碰碰他主人的手臂,雷恩全无睡意、若有所思的灰绿色眸子立刻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雷恩先生?您不舒服吗?” “我很好。” 在那之后,奎西退到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倾身坐着,视线一刻不离躺卧在炉火前一动不动的身影。 九点钟,也就是如此寂然不动一小时之后,那身影才挪了挪,站起来。“奎西。” “是,雷恩先生!”老人立即跳起来,像狗儿奉承主子一样,舌头半吐,表情热切。 “我要到书房去,不要让人打扰我,明白吗?” “是,雷恩先生。” “如果弗里兹·霍夫或科罗波特金找我,就说我已经睡了。他们正为一出戏烦恼,没关系,我明早会见他们。” “是,雷恩先生。” 雷恩拍拍老驼背的光头,敲敲他的驼峰,催他出去,老奎西迟疑再三,才拖着脚步离开。雷恩随即锁上门,然后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隔壁房间——他的书房。他走到雕花老胡桃木书桌前,扭开台灯,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抽出一叠纸张,上面抄录了他从哈特家烟囱洞里找到的那份发黄手稿的内容。坐进桌前的皮椅后,他摊开纸张,两眼无神,面色阴沉。然后,凝神静气,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始研读他这天下午匆忙抄写的大纲。在沉静的夜色中,那些字句似乎呈现出新的面貌,他全神贯注地沉溺其中…… 侦探故事大纲 书名(预定):《香草谋杀秘案》 作者:想个笔名。泰瑞小组?H.约克?刘易斯·帕斯特? 场景:纽约市格拉梅西公园?像我自己的房子。 时间:现代。 方式:第一人称。我自己是罪犯。 人物表 约克(我自己)——罪犯Y。受害者的丈夫。 埃米莉——受害者。老女人。专横人物。(一如真人) 路易莎——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儿。(Y的继女——有助动机的产生) 康拉德——已婚的儿子。无子女,没必要。 马莎——康拉德的妻子。 芭芭拉——女儿。Y和埃米莉最年长的孩子。保持作家的身份。心理学上的嫌疑对象? 吉尔——女儿。Y和埃米莉最年幼的孩子。 特里维特——独脚邻居。对路易莎有爱意(扯太远了?)。 戈姆利——儿子的生意伙伴。 其他人物 路易莎的护士,管家,司机,女仆,家庭医生,家庭律师,吉尔的追求者? 注意!给以上所有角色取假名! 第一次罪行 企图毒害路易莎。 事实:家中的成规,管家每天会准备一杯蛋奶酒给路易莎,于下午两点三十分摆在餐厅的桌上。 细节:某一日,管家把蛋奶酒放在餐厅的桌上;罪犯Y待无人看见时溜进餐厅,把毒药番木鳖碱放进蛋奶酒,再迅速溜回隔壁图书室。Y是从他楼上实验室的化学实验品架子上的第九号瓶取得毒药番木鳖碱的,他从该瓶子取了三片药片。无人知悉此事。 把毒药放进蛋奶酒后,Y留在图书室等候路易莎来喝蛋奶酒。 正当路易莎一路走来,要进入餐厅时,Y从图书室出来。就在路易莎要喝蛋奶酒时,Y进入餐厅,拿起蛋奶酒,说蛋奶酒看起来不太对劲,啜了一口。Y立即身体不适。Y设计此招使嫌疑落在周遭其他人身上。 注:这使每个人都以为某人想毒死路易莎,然而一定不是Y,因为下毒的人怎么可能喝自己放的毒药?并且这也避免了路易莎真的被毒死——此点对整个阴谋非常重要。 第二次罪行 第二次“企图”毒害路易莎,于此期间,老女人埃米莉——Y的妻子被谋杀。 时间:距第一次下毒七星期以后。 细节:夜间,大约清晨四点钟,每个人都还在睡觉,路易莎和埃米莉也在她们的卧室中睡觉——母女两人睡在同一间房间里,各据一张单人床——Y第二次犯罪。 这一次的方法是在一个梨里下毒,把它放在路易莎和老女人的两张床之间床头柜上的水果盘里。使用梨,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老埃米莉从来不吃梨。在梨里下毒,会使情况看起来好像又有人想毒死路易莎,但是路易莎也不会吃那个梨。Y知道她从来不吃腐烂或者有蛀虫的水果,故意挑选——也许从厨房偷来——一个已经腐烂的梨,把它带进房间。梨里注射了满满一针筒的毒药二氯化汞,毒药取自实验室——一六八号瓶。 Y从他实验室的铁档案柜取得注射器。柜子里有一整盒注射器。 此外,Y进入路易莎的卧室以前,先偷了一双康拉德夏季穿的白色旧鞋子。并且,当他在实验室把注射器灌满二氯化汞时——即半夜进入路易莎房间之前没多久——他故意从一六八号瓶倒了一些毒药在康拉德的一只白鞋子上。 行动:Y溜进路易莎和埃米莉的卧室。走到床头柜前,把这个梨放在水果盘里。用钝器敲击埃米莉的头,杀死她。这是阴谋的真正目的,但是情况看起来好像埃米莉是被误杀,似乎是她在半夜醒来,凶手为了灭口不得不把她杀死。 注:杀死埃米莉是整个计谋的主要目的。毒害路易莎的行动,只是要让警方以为路易莎是原定凶杀的对象。所以警方只会怀疑那些有动机杀路易莎而非埃米莉的人。在故事中,Y和路易莎非常友好,所以他不会被怀疑。 假线索解说:Y故意把二氯化汞倒在康拉德的鞋子上。他从卧室出来以后把鞋子放回康拉德的衣橱。警方发现沾了毒药的鞋子,这使他们怀疑康拉德是下毒的人。康拉德恨路易莎,这点众所皆知。 引导警方获得正确解答的线索:路易莎又聋又哑又瞎。这里的要点是,当Y在杀害埃米莉时,路易莎醒来,闻到Y手臂上秘鲁香油的香草味——鼻子是她最敏锐的感官——此点帮助警方建立线索。她事后作证闻到香草味,主角侦探循线索追查,直至发现真相:原来Y是唯一带有香草气味的人。 火灾 谋杀案次日半夜,Y放火烧了实验室——那同时也是他的卧室。他先在实验室的一张大桌子上留了一瓶二硫化碳——二五六号瓶,该化学药品会在遇热时爆炸——然后划燃火柴烧自己的床。 纵火的目的:纵火和紧接而来的爆炸,会使情况看起来像某人也有意图谋取Y的性命。这可以再增加另一条假线索,至少让Y显得无辜。 第三次罪行 谋杀案后两星期,Y再次“企图”“毒死”路易莎。这次他使用一种叫毒扁豆碱的毒药,是取自他实验室架子上二二〇号瓶的一种白色液体。路易莎每天晚餐后一小时都要喝一杯脱脂奶,Y趁机用眼药水滴管滴十五滴毒药在她的脱脂奶里。再一次,Y或者是引起她注意脱脂奶不对劲,或者用某种办法避免路易莎喝有毒的脱脂奶。 目的:无论何时,这个计谋都无意造成路易莎死亡。老女人死后的这第三次企图,只是要继续让警方相信,凶手仍然想杀死路易莎,所以警方会调查那些有动机谋害路易莎而非埃米莉的人。 一般注意事项 (l)记得Y每一次都戴了手套,所以无论哪一次犯罪中,他都没有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 (2)详细拟定主要情节。 (3)详细拟定主角侦探最后如何破案。 (4)Y的动机:恨埃米莉,她毁了他的事业和他的健康,控制并且毁灭了他……实在足以引发真实的凶案! 最后这句评语,与小说无关而且语带讥苦,原稿上曾用铅笔重重地删掉——雷恩全然忠实地按照原件抄录——但是仍然可以辨读出来。小说大纲以剩下的两点注意事项结尾。 (5)务必乔装所有角色的外貌,使他们看起来像虚拟的人物。如果使用笔名,而且角色全用假名,一般大众应当不会认出是我家的人。或许背景该改为其他城市,例如芝加哥或旧金山? (6)主角侦探的性格如何?是医生,因为涉及香草和化学药品?Y的朋友?不是一名平常的侦探。运用演绎法——智慧型侦探;也许具有福尔摩斯的长相,波洛的风采,埃勒里·奎因的演绎方法。使实验室在调查中占据显著地位,借由实验室瓶罐的编号拟出一条线索。应该不会太难? 雷恩瘦削的脸孔紧绷着,他疲乏地丢下约克·哈特毫无组织的侦探小说大纲,头埋在两手之间,在一片沉寂中冥思。就这样过了十五分钟,除了他自己几乎听不见的鼻息,没有一点儿其他声响。最后他坐直身子,注视着书桌一角的日历,嘴唇微微嚅动。两星期……他拿起一支铅笔,以沉重、近乎绝望的笔画,把六月十八日圈了起来。 第三场 陈尸所 六月十一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整 一股力量在逼迫他。像他这样惯于严密自省和犀利解析周遭世界的人,竟也被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纠缠得束手无策。他既无法对它作出完整的分析,也无法说明了事。理性在此派不上用场,它像一团铅压在他的颈背上。 然而他又不能罢手不管。对这件事一定要追查个水落石出——其结果会令人多痛苦,只有他心知肚明。届时又会如何?他内心颓丧不已,感觉胃部因哀痛与忧惧而痉挛起来。 这天是星期六,炽烈的阳光照在河面上。他从林肯轿车上下来,穿过人行道,脚步沉重地踏上陈尸所老旧的石阶。为的是什么呢?为什么不承认他的本性太敏感,不该涉足这种太不讲道义良知的行业?在他舞台生涯的顶峰期,他面临过等量的羞辱和礼赞,他的头衔从“世界一流的演员”到“身处新科技时代还在奉诵莎士比亚古董的过时老头儿”,无所不有。这些他全一视同仁地接受;嘲讽或掌声,一概以尊严面对,毕竟,他是个明辨是非、见识高远的艺术家。无论那些基于新兴艺术立场、用心险恶的批评家说些什么,他永恒不变的目标,他自认为在完成一项有意义的使命的信念,都不会因之动摇。为什么他不在抵达完满的事业最高峰的时候停下脚步?为什么还来这浑水?追凶缉恶是萨姆和布鲁诺的事啊。什么是恶?其实并没有一种恶是纯粹的,甚至魔鬼撒旦都曾经是一名天使。没有真正的恶,有的只是无知或被扭曲的人,或者恶毒命运的牺牲者。 他修长的腿不由自主地爬上陈尸所的台阶,不顾一切地迎向一个探秘和求证的新使命,顽强地克服还在脑海中骚动的混乱思绪。 他来到二楼的一间实验室,视而不见地望着一排排整齐的玻璃和金属器械,面无表情地用读唇术听着英格尔斯对一帮年轻的医科学生讲课,观望着他双手熟练的动作。 等到下课了,英格尔斯扯掉橡胶手套,和雷恩热诚地握手。“很高兴见到你,雷恩先生,又发现了什么有关嗅觉证据的小问题吗?” 哲瑞·雷恩先生腼腆地环顾没什么人的实验室。这个到处是蒸馏器、电极装置、装满化学药品的玻璃瓶罐的科学世界!他这个外行人、好事者、笨手笨脚的家伙,在这里做什么?他怎么有办法净化全世界……他叹了口气,说:“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种叫毒扁豆碱的毒药的信息?” “毒扁豆碱?没问题!”毒物学专家笑容满面,“这东西我们熟悉得很。它是一种白色无味、有毒的生物盐——致命的毒药,生物碱科当中的顶级毒品。分子式是C15H21N3O2——提取自卡勒巴豆。” “卡勒巴豆?”雷恩呆滞地重复。 “毒扁豆碱的来源。卡勒巴豆是一种非洲豆科攀藤植物的种子,含剧毒。”英格尔斯医生解说道,“医学上,它被用来治疗某些特定的神经失调、肌肉僵直性痉挛、癫痫等疾病。毒扁豆碱是从这种豆子里提取出来的,老鼠,以及大概其他所有动物吃了都会致命。你要不要看个样品?” “没有必要,医生。”雷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包裹得十分密实的东西,撕掉包装和衬垫,那是他在烟囱秘洞里找到的有白色液体的带塞试管,“这是毒扁豆碱吗?” “嗯,”英格尔斯沉吟片刻,把试管举到亮处,“看起来很像。等一下,雷恩先生,我做几个测试。” 他不发一言地专心工作,雷恩不予打搅地旁观。 “确实是,”最后毒物学专家说,“无疑是毒扁豆碱,雷恩先生,毒性十足,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哈特家。”雷恩含糊地回答,取出他的皮夹,翻翻找找,直到找到一张折叠的小纸片,“这是一份处方的副本,英格尔斯医生,能不能请你看一下?” 毒物学专家接过处方。“嗯……秘鲁香油……原来如此!你想知道什么,雷恩先生?” “这处方合法吗?” “哦!当然,复合性软膏,用于治疗皮肤疾——” “谢谢你。”雷恩倦怠地说,连处方也懒得拿回来,“还有,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医生?” “尽管说。” “以我的名义把这个试管送去警察总局,和哈特案的其他证物归档在一起。” “没问题。” “这应该,”雷恩严肃地解释,“存入官方记录。这在这个案子里至关重要,谢谢你的热心帮忙,医生。” 他握握英格尔斯的手,转向房门,毒物学专家以惊异的目光看着他缓缓离去。 第四场 萨姆巡官办公室 六月十六日,星期四,上午十点整 事情看起来注定有个休止。这个以阴谋、暴力开端的案子,毫无理由又似有目的,明目张胆的罪行一个接一个横扫疯狂的哈特家族,而现在却突然陷入沉寂,好像经过长期的力量蓄积,在无意间撞上了难以撼动的屏障,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这是一个令人难受的时期。从雷恩访问英格尔斯医生的实验室以来,已经过去了风平浪静的六天。萨姆巡官一头撞进了死胡同,晕头转向地团团转,却一无所获。哈特宅邸表面看来恢复了旧观,也就是说,它的居住者恢复了他们往常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丝毫不受警方的束缚,而事实上警方也无能为力。一整个星期,新闻界呈现的全是负面报道,如一家报纸说的,疯狂的哈特家族,似乎毫发无损地从“这场最新的恶作剧”中脱身而出。“美国日渐增长的犯罪事件中,”一位新闻编辑语重心长地表示,“又一令人痛心疾首的例子。对无论是守法的公民抑或不轨之徒而言,杀人不必偿命似乎渐成风尚——而且还可高枕无忧。” 所以,事况陷入一片僵局,直到星期四早上,也就是哈特太太遇害后将近两个星期,哲瑞·雷恩先生决定到警察总局拜访一趟。 萨姆巡官露出一整星期承受了巨大压力的模样,以几近摇尾乞怜的态度欢迎雷恩。 “您好,伙计!”他大声嚷嚷,“您这一阵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这辈子还没见到一个人像现在我见到您这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雷恩耸耸肩,脸上有下定决心的表情,但是情绪依旧十分消沉。“我这些日子欠缺的就是好消息,巡官。” “哈,唱老调。”萨姆说,抚着手背上的一个旧伤疤,陷入忧郁之中,“没有人有半点儿消息。” “据我所知,你没有什么进展。” “还用您说?”萨姆咬牙切齿地叫道,“我从那个侦探故事的方向着手,已经追查得山穷水尽了。原来看起来那像是这个案子最重要的线索,结果找到了什么?”这是个无须回答的修辞性问句,可是巡官依然自己提供了答案,“什么也没有,这就是结果!” “你原来期待找到什么,巡官?”雷恩平静地问。 “当然我以为那可以指引我找到凶手!”萨姆喊道,眼里冒出怒火,“可是我查不出个头绪来,这个烂摊子真是叫人厌恶透顶。唉!”他镇定下来,“这样又跳又叫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听着,我来告诉您依我看是怎么回事。” “请说。” “约克·哈特写了一部侦探小说,或者如您所说,小说的大纲,以他自己家的人为原型,一样的房子,等等。没什么原创性,嗯?但是我不得不说,他可以利用的材料太丰富了,都是现成的。” “恐怕我不得不指责哈特先生低估了他的材料,”雷恩喃喃地说,“他猜都猜不到会有这种可能性,巡官。如果他事先知道——” “嗯,可是他就是不知道,”萨姆大喊,“所以他坐下来把玩这个小说的构想,暗想:‘好极了!我这么有脑筋,自己写东西——作者说故事那一套,一堆胡言乱语——还把我自己写成罪犯。’在故事里,提醒您——” “很聪明,巡官。” “哼,如果您同意是这么一回事,”萨姆咕哝道,“现在,听我说,等到他自己一命呜呼——这点是他着手写神秘小说时没有料到的,我敢跟你打赌!——某人出现了,发现了他的构思,就使用这个故事的构思来指导自己进行一场真正的谋杀……” “正是如此。” “正是什么!”萨姆大喊,“全是胡扯,虽然这好像说得通,其实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勉强能得到的一点儿信息,就是有人受到约克·哈特的想法的暗示。任何人都有可能!” “我想你对这当中的潜力的估量过于保守。”雷恩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 “好吧,也许您比我聪明。”巡官很不高兴,“所以我说这真是桩荒唐的案件,遵照一个侦探故事的大纲行事!”他抽出一条大手帕,狠狠地擤了三次鼻子,“这是个蹩脚的侦探故事,告诉您。可是就某方面来说,它又帮了一个忙:真正的罪案里有很多事根本无从解释,所以我想只要是我们没有办法解释的,都可以怪哈特的情节设计不佳。” 雷恩未置一词。 萨姆暴躁地接下去说:“还有一件事,”他一边说一边用心地检查一个指甲,“您知道,上星期您告诉我关于大纲这档事的时候,我相当尊重您不问问题的要求。不瞒您说,布鲁诺和我非常敬佩您的能力,雷恩先生,坦白地说,您有一些……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可能是布鲁诺和我都没有的东西,我们心知肚明,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任由一个外人这么为所欲为。” “我十分感激,巡官。”雷恩低声应道。 “嗯,可是我并不是完全笨头笨脑,”巡官缓缓地继续说,“而且您也不要指望我的耐性持久不变。您只可能有三种方法发现那个大纲。其一就是您从某外挖出来的,这点似乎不可能,因为我们早就先您一步把房子从头到尾都搜过了。第二,您从凶手本人那儿取得情报,当然这也不用考虑,理由很明显。第三,您只是靠猜测,跟随一个灵感。但是如果是这样,您怎么有办法确切知道在故事情节当中,约克·哈特是那名罪犯?所以这一点也不必考虑。我承认我被困住了,老天,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哲瑞·雷恩先生挪了挪身子,叹了口气,他痛苦的眼神却因他所说的话让人误以为他很不耐烦。“这逻辑很糟,巡官,原谅我这么说,但是我就是不能和你再多讨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同时,我又有义务给你一个解释。” 他在萨姆的注视下站起身,开始急切地踱起步来。“巡官,这是你侦办罪案以来最独特的一件案子。从去年年初开始对犯罪学产生兴趣以来,我读了无数旧案件的记录,也随时注意新近的案件,以熟悉这方面的进展。如果我告诉你,在整部犯罪调查史上,从来没有比这更——怎么说——更困难、复杂,而且不寻常的罪案,你可以相信我此言不虚。” “也许。”萨姆怒声应道,“我只知道这案子——难缠。” “这其中的复杂性难以理解,”雷恩喃喃地说,“它牵涉到的不仅是罪与罚的问题,巡官,其错综复杂的因素还包括病理学、变态心理学、社会学与伦理学的问题……”他停下来,咬着唇,“还是不要作这种漫无目的的讨论吧。哈特家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一切依旧,看起来好像就要雨过天晴了。” “不要上当,”雷恩厉声喊道,“还没有雨过天晴,这只是一段空隙,交战中的短暂停火。有没有再发生下毒的事件?” “没有。杜宾医生,就是被派驻在哈特家的专家,对每一滴吃食、饮料都看得很紧,一点儿机会也没留给罪犯。” “路易莎·坎皮恩……芭芭拉·哈特决定了没有?” “还没有。康拉德露出了真面目,他一直在怂恿那个可怜的女子放弃职责——简直是明目张胆啊。芭芭拉当然识破了他的居心。您知道那个下流坯竟然胆敢提什么建议?” “什么?” “他建议芭芭拉说,如果她拒绝照顾路易莎,他也会拒绝,然后等老特里维特船长接手时,他们可以一齐抗议遗嘱无效!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兄弟。一旦她应允,他就会出卖她,自己承揽照顾那个女人的责任,毕竟三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其他人呢?” “吉尔·哈特照样吃喝玩乐,照样说她老母亲的坏话,又把戈姆利招回来玩弄于股掌上,把比奇洛一脚踢开。这……”萨姆冷酷地说,“对比奇洛其实再好不过。可是他不这么想——他怒气冲天,觉得尊严大损,整整一星期都没在哈特家出现。情况就是这样。很有希望,可不是?” 雷恩的眼睛一闪。“路易莎·坎皮恩还睡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间吗?” “没有,她还颇为通达事理。她搬回自己的房间了,那地方已经清理过,史密斯小姐陪她过夜,睡老太太的床。我还以为她没有那种胆量。” 雷恩停止踱步,正眼面对巡官。“巡官,我在努力鼓起勇气,想请求你再发挥更大的耐性和善心。” 萨姆站起来,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壮实丑陋,一个高瘦健美。 “我不懂您的意思。”萨姆说。 “我必须请求你再替我做一件事,可是不要问我为什么。” “看情况吧。”萨姆说。 “很好,你的手下还驻守在哈特家内外吗?” “是的,怎么了?” 雷恩并未马上回答,而是审视着巡官的眼睛,他自己的眼里则带着童稚般的祈求之情。“我要你……”他缓缓地说,“撤掉驻守在哈特家的每一名警员和刑警。” 萨姆巡官即使习惯哲瑞·雷恩先生的特立独行,也没料到他会有如此惊人的要求。 “什么!”他大吼,“让那个地方完全无人看守?” “是的,”雷恩低声说,“将守卫全部撤走,如你所说,这不但紧急,而且必要。” “包括杜宾医生?为什么?好家伙,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那会让那双毒手有机可乘!” “那正是我的目的。” “可是我的天,”萨姆喊道,“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等于在邀请另一次袭击!” 雷恩平静地点头。“你抓到重点了,巡官。” “可是,”萨姆结结巴巴地说,“总得有人在房子里保护那家人,擒拿那个坏蛋啊。” “会有人在那里。” 萨姆目瞪口呆,仿佛突然开始疑心老演员是否精神正常。“可是我以为你刚刚说不要我们留在那里。” “没错。” “嗯?” “我自己会在那里。” “哦!”萨姆一下换了口气,立刻深思熟虑起来,用心地凝视雷恩良久,“我懂了,老招数,嗯?可是他们知道您是我们的人,除非——” “那正是我的意思,”雷恩有气无力地应道,“我不以真实的面目,而是以别人的身份出现。” “他们认识的某人,嗯,而且是不会引他们提防的人。”萨姆喃喃地说,“不坏,一点儿也不坏,雷恩先生,如果您真能骗得了他们。可是话说回来,这不是舞台剧,也不是侦探故事,您觉得您有办法化装得……我的意思是,这么好,而不致——” “这是我必须冒的险。”雷恩说,“奎西是个天才,手下功夫严谨,高人一等,至于我本人……这不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嘲讽地说,然后束装敛容,“好了,巡官,不要浪费宝贵的时间,你答不答应我的要求?” “呃,好吧,”萨姆迟疑地说,“反正无妨,我想只要您额外小心的话。我们迟早也要把人撤走的,不管怎么说……好吧,您说怎么进行?” 雷恩神采奕奕地问:“埃德加·佩里在哪里?” “回哈特家了。我们放了他,告诉他留在那里直到我们结案。” “马上通知佩里先生,借口要再度问讯他,叫他尽快来这里。” 半小时以后,埃德加·佩里就被奉为萨姆的上宾了,他紧张的目光在雷恩和巡官之间游移。演员先生苦恼的神色已经不见了,他虽然安静,却很警觉,巨细靡遗地观察家庭教师,谨记他举止和外表的每一个细节。萨姆坐在一旁,忐忑不安,愁眉不展。 “佩里先生,”雷恩终于开口了,“你可以为警方提供很大的帮助。” “啊——是的。”佩里语意含糊地回答,学究型的眼睛显得思虑重重。 “我们要撤掉驻守在哈特家的警察。” 佩里一脸惊惶。“真的?”他喊道。 “是的,同时,我们必须留一个人在屋子里以防万一。”——家庭教师惊惶的神色消失了,脸上恢复了思虑的表情——“当然,必须是一个能在屋子里自由走动的人,在观察众人的同时,又能不引起疑心,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应该是——是吧。” “不用说,警方的人,”雷恩精神抖擞地继续说,“不合适。我希望你能同意,佩里先生,让我在哈特家取代你。” 佩里眨眨眼睛。“取代我?我不太明白——” “我手下有一个称得上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化装师之一的人。我选择你,是因为你是那一家人当中,唯一在体型上可能供我乔装而最没有被识破的危险的对象。我们的体格和身高相似,而且长相相差不太大,至少你没有什么奎西无法在我身上复制的特色。” “哦,对,您是演员。”佩里含含糊糊地应道。 “你同意吗?” 佩里没有立刻回答。“呃……” “你最好答应,”萨姆巡官带着威胁的口吻插嘴,“你自己在这浑水里,裤脚都还没干净哪,坎皮恩。” 怒火闪过那一双温柔的眸子,又熄灭了,家庭教师双肩一沉。“好,”他低声说,“我同意。” 第五场 哈姆雷特山庄 六月十七日,星期五,下午 一早,萨姆巡官开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和佩里抵达了哈姆雷特山庄。他说哈特一家以为佩里要被侦讯一整天,然后立即驾车走了。 现在雷恩在自己的领地上,对周围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显得意态从容。他和家庭教师漫步在庄园里,愉快地就他的剧院、他的书和他的花园交谈着——除了哈特家,什么都谈。佩里受到周围出奇优美的环境的感染,整个人开朗起来。他深吸着醇酒般的空气,踏入让历史重现的美人鱼酒馆,眼睛为之一亮,又在宽阔静谧的图书室虔诚地检视一本装在玻璃箱里的首版对开本莎士比亚作品集——全然忘我,仿佛换了一个人。 雷恩安详地带领他四处游赏,他的目光则每一分钟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表情、体态和举手投足上。他研究佩里的嘴形和他开口闭口的样子,他的姿势,走路的模样,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午餐时,他琢磨佩里吃饭的习惯。奎西也亦步亦趋,像只畸形的小兀鹰一样观察家庭教师的头部。在下午过了一半时,奎西一路兴奋地自言自语,然后就不见了人影。 下午,他们继续在广阔的庄园内闲逛,但是雷恩开始机灵地把话题转到佩里身上,不久谈话内容就变得私人性了。雷恩挖掘这个人的品味、偏好、思想,他和芭芭拉·哈特的智识之交的重点和精髓,他和哈特家其他成员的关系,两个孩子的学习内容,等等。在此期间,佩里再度活跃起来,告诉他在何处搜寻书籍,他对小男孩所采用的教学方法,还有他在哈特家的例行工作。 晚间用餐后,两位男士到奎西的小实验室去了。那是个诡异的所在,佩里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像这种样子。虽然里面有现代化的设备,却弥漫着一种古老的气氛,看起来像中世纪的刑房。其中一面墙上有一排架子,上面摆着一列列的人头模型,包括各种族裔和形态的——蒙古人种、高加索人种、黑人——表情、相貌不一,无所不有。假发挂满了几面墙,灰的、黑的、棕的、红的、毛茸茸的、乱蓬蓬的、笔直的、干枯的、油亮的、卷曲的都有。工作台上是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颜料、化妆粉、面霜、染发剂、粘胶和金属小器械。屋里还有一架像缝纫机的机器,一个多面大镜子,一盏巨型强光灯,一道黑屏风……从踏入门槛开始,佩里的活泼生气就消失了,原有的恐惧和犹豫又回到脸上。这间实验室似乎令他意气消沉,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他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手足无措。雷恩顿感焦虑地凝神观察他,佩里不安地各处看看,墙壁上他硕长怪异的投影亦步亦趋地跟着。 “佩里先生,请脱下衣服。”奎西尖声说,他正忙着在一个木制模子上给一副逼真的假发做最后的修饰。 佩里静默迟缓地听从了吩咐。雷恩迅速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佩里的衣裤,正合身,两人的体型很相像。 佩里把自己裹在一件更衣袍里,不住地颤抖。 奎西忙得团团转。幸好脸部需要化装的部分不多。雷恩坐在镜前一把怪模怪样的椅子上,老驼背开始动手工作,他生瘤结节的手指瞬间变得惊人的灵活。雷恩的鼻子和眉毛仅需稍作调整,脸颊和下巴需要填高一些,眼部在瞬间就灵巧地修饰完毕,眉毛的颜色也染过了。佩里默默地旁观,眼中涌现一种决绝的神采。奎西精神抖擞地指示佩里坐到凳子上,研究佩里的发线和头形,调整雷恩头上的假发,又取出剪刀…… 两小时不到,大功告成。哲瑞·雷恩先生起身了,佩里一脸惊恐,瞠目以对。他正经历着与自己面对面相望的出奇的、不可思议的场景。雷恩开口说话了,从他嘴里发出的是佩里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口形…… “哦,上帝!”佩里忽然大喊,他的脸扭曲、通红,“不!不行!哦,我不准你这样!” 面具瓦解,雷恩再度浮现,他的眼里带着警觉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他平静地问。 “您太像了!这伪装太……我不同意,我告诉您!”佩里跌坐在凳子上,肩膀直哆嗦,“我——芭芭拉……这样欺骗她太……” “你认为我可能会被识破?”雷恩眼中带着悲悯。 “是,是,她会了解我是被迫的……可是用这种方法……不行!”家庭教师跳下地,板起下巴,“您如果要假扮成我,雷恩先生,我就会被迫诉诸暴力。我不准您欺骗那个女人,”他停下来,脸色凄惨,“那个我所爱的女人。把衣服还给我,求求您。” 他扯掉更衣袍,跨出一步到雷恩面前,满眼抗拒和决绝的锋芒。原先张口结舌在旁边观望的奎西嘶喊一声,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把大剪刀,像只猴子似的跳上前去。 雷恩横身一挡,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可以,奎西。你说得对,佩里先生,完全对,今天晚上在我这里做客,好吗?” 佩里口吃起来。“对不起……我没有意思……要威胁您……” “我让自己的价值观扭曲了,”雷恩沉稳地说,“除非我们让哈特小姐参与这个秘密……不,还是这样比较好。奎西,不要这样瞪人家。”他费了一番工夫取下假发,把它放在张口结舌的老驼背手上,“把这个留下来,作为我的愚蠢的记录,并用以纪念这位绅士的豪勇行为。”然后,就在佩里的注视下,雷恩改头换面变了一个人。演员先生整装肃容,眨了两下眼,然后展颜一笑,“你愿意赏光参观我的剧院吗,佩里先生?科罗波特金在给我们的新剧做预演。” 等佩里穿好衣服,由福斯塔夫带领去雷恩的剧院以后,演员先生立刻改变了他无忧无虑的神色。“快,奎西,打电话给萨姆巡官!” 警觉过来的奎西大步走向墙边,瘦骨嶙峋的手抓起电话。雷恩在他身后急躁地踱来踱去。“快,老头儿,快,没有时间了。” 找不到巡官,他不在警察总局。 “试试他家。” 巡官的太太接了电话。奎西急得哇哇叫,好心的太太很犹豫,似乎巡官正躺在安乐椅上打鼾,她不忍心把他吵醒。 “可这是雷恩先生的电话!”奎西拼命大喊,“很重要的事!” “哦!”像鼓鸣一样刺激奎西老耳朵的语声骤然停止,一会儿后,线路那头传来萨姆令人耳熟的咆哮。 “问他的手下是不是已经撤离哈特家了。” 奎西把话复述一次,聆听着回音。 “他说还没有,今晚您一抵达他们就离开。” “还好!告诉巡官我改变主意了,不乔装佩里了。他的手下必须在哈特家留到明天,等我午前抵达,他们再马上撤离。” 萨姆质问的吼声把话筒震得嗡嗡作响。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说……他说他要知道到底在搞什么鬼。”老驼背回话。 “现在不便解释。替我向巡官好好问声好,然后马上挂断电话。” 完全忘了自己仅穿着运动内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哲瑞·雷恩先生,挥着胳膊对老头儿大喊。“现在打电话去梅里亚姆医生家!你可以在纽约市的电话簿里找到他的号码。” 奎西舔了一下长得像竹片一样的拇指,开始翻电话簿。“梅……梅……Y.梅里亚姆,医生,是不是这个?” “对,赶快!” 奎西拨了号码。一会儿后,一个女声接了电话。 “请找梅里亚姆医生,”他粗声说,“这里是哲瑞·雷恩先生。” 他听毕对方高亢的回答,棕色的老脸上一片失望。“他不在家,她说。今天下午出城度周末去了,她说。” “啊,”哲瑞·雷恩先生沉着地应道,“度周末,嗯?或许这样也好。挂断,凯列班(1),挂断。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向那位女士道谢,然后挂断。” “现在该怎么办?”奎西瞪着他的主人,语带抱怨。 “我真的觉得,”哲瑞·雷恩先生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回答,“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第六场 死者房间 六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八点二十分 星期六正午之前几分钟,哲瑞·雷恩先生的大轿车在哈特宅邸前的人行道上停下,下来的是埃德加·佩里和车子的主人。佩里脸色苍白,但是意志坚决。从莱恩克里夫一路下来,他都未发一言,雷恩也没打扰他。 一名刑警听到门铃声来开门了。 “早上好,雷恩先生。你回来了,佩里。”他说着向雷恩眨眨眼,家庭教师话也不回他就快步穿过走廊,爬上楼梯不见了人影。 雷恩穿过走廊走向屋后。他暂停脚步,然后转进厨房,不久之后出来了,走向图书室。康拉德·哈特在里面,正趴在书桌上写东西。 “啊,哈特先生,”雷恩热诚地说,“我听说你的麻烦就要结束了。” “怎么说?那是什么意思?”哈特马上抬头惊疑地问,他两边的眼睛下各有一道深色的黑眼圈。 “我听说,”雷恩边说边坐下来,“今天早上禁令就要解除了,警方终于要撤走了。” 哈特喃喃应道:“哦!也该是时候了。总之,连值得咒骂一声的成果也没有。从两个星期前发现我母亲遇害到现在,一直在原地踏步。” 雷恩扮了个苦脸。“我们并不是无所不能,你知道……呀,他们来了。早上好,莫舍。” “早上好,雷恩先生。”莫舍大声说,迈着大象般的步伐踏进图书室,“好了,先生,我们要走了。哈特先生!” “雷恩先生刚刚才告诉我。” “巡官的命令。我们要撤走了,只等正午的钟声一敲。抱歉,哈特先生。” “抱歉?”哈特复述道,起身恶声恶气地挥动着双臂,“走得好,全给我滚!我们终于可以享受一点儿宁静了。” “还有隐私。”一个怨怒的声音补充说,随后吉尔·哈特走进了房间,“受过这么多干扰,康拉德,我们真的可以安静一下了。” 四个被派驻在屋子里的人——莫舍,皮克森,克劳斯,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即派来检验饮食的毒药专家杜宾医生——全聚集在门口。 “好吧,伙计们,”皮克森说,“我们走吧。我有个约会呢,呵,呵!”他发出震撼屋宇的连声大笑,然后就在半途上一呛,笑声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中断。他两眼发直地瞪着雷恩的座位。 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雷恩先生软绵绵地倒在椅子上,两眼紧闭,面无血色——昏迷了。 杜宾医生立刻跳上前去。皮克森倒抽了一口气。“他就那样突然僵了!满脸通红,呛了一小口,然后就昏倒了!” 毒药专家跪在坐椅旁,扯开雷恩的衣领,弯腰把耳朵贴在雷恩的胸脯上聆听他的心跳,脸色阴沉。“水,”他低声说,“还有威士忌,马上。” 吉尔靠着墙,目瞪口呆。康拉德·哈特含糊地叨念几句,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一名刑警跑去厨房,迅即带了一杯水回来。杜宾医生用力扳开雷恩的嘴巴,灌了一大口酒到他的喉咙里。取水来的刑警,热心过度地把满满一杯水整个儿都往雷恩脸上泼去。 效果立现,雷恩的喉咙咕噜作响,露出眼白,眼珠狂乱地滚动。随着呛人的威士忌下肚,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笨蛋!”杜宾医生凶悍地骂道,“你干什么?要他的命啊!过来,帮个忙。哈特先生,可以把他放在哪里?必须马上让他躺在床上。心脏病突发。” “你确定不是中毒?”吉尔喘着粗气问。芭芭拉、马莎、两个孩子和阿巴克尔太太全都闻声赶来。 “老天爷,”芭芭拉震惊地说,“雷恩先生怎么了?” “能不能拜托谁帮个忙?”杜宾医生气喘吁吁,奋力要把雷恩软绵绵的身体从坐椅上抬起来。 走廊上传来一声大吼,堵在门口的人全都散开了,红发的德罗米欧冲了进来。 不到十五分钟,房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杜宾医生和德罗米欧把有气无力的雷恩抬上了二楼的客房。三名刑警站在房间里,心神不定,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后,眼看没有撤销命令的指示下来,就一齐走出了宅邸,任由雷恩和哈特一家自行处理事情了。毕竟,心脏病突发和谋杀案并无关系。其余的人蜂拥在客房紧闭的门外,从外面什么也听不到。突然门打开了,德罗米欧火红的头探出来。“医生叫你们都离这里远点儿,不要制造噪音!” 门咔嗒一声又关上了。 他们慢慢地都走开了。半小时以后,杜宾医生出现了,下了楼。“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他得好好休息。”他警告他们,“并不严重,但是一两天之内绝对不能移动。请不要打扰他,他的司机会陪他并且照顾他,直到他能够离开为止。我明天会回来,到时他就会好多了。” 当晚七点半,哲瑞·雷恩先生借他“心脏病发”制造的机会开始行动。鉴于杜宾医生的谆谆告诫,没有一个人敢接近“病房”一步。没错,芭芭拉可能出于某种莫名的不安,曾私下打电话到梅里亚姆医生的办公室求诊,可是她一听说医生出城去了,就没有再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德罗米欧安坐于紧闭着的门后,享受着雪茄和杂志,他发现这个下午过得不算不惬意,至少根据雷恩脸上的紧张表情来判断,他比他的主人过得舒服多了。 六点钟时,芭芭拉吩咐阿巴克尔太太准备一盘清淡的食物送去客房,德罗米欧以盖尔人的豪迈之气欣然接受,他表示雷恩先生正在调养,然后就当着一脸不高兴的阿巴克尔太太的面把门关上了。过了不久,史密斯小姐本着职业良知过来敲门,探询有无需要她服务之处,德罗米欧和她讨论了五分钟病情,最后她发现自己只能一味盯着门板看。虽然谈话还算愉快,可是显然被拒绝了,她便摇着头走开了。 七点三十分,哲瑞·雷恩先生起床,轻声和德罗米欧谈了几句,便站到了门后。德罗米欧打开门先探头张望,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把门在身后关上,走下廊道。史密斯小姐的房门开着,里面没人;实验室和幼儿房的门都关着;路易莎·坎皮恩的房门大敞着,德罗米欧探查后确定了房内无人,便迅速返回客房。一会儿后,哲瑞·雷恩先生蹑手蹑脚地穿过廊道,快步进入死者的房间。他毫不犹豫地打开衣橱门溜进去,从里面把门拉合,但留了一个足以观查房内的缝隙。走廊、整个二层楼和房间本身,都一片寂静。房间里很快就随着天色变暗了,衣橱里十分憋闷,虽然如此,雷恩仍朝一堆女人的衣物里藏得更深,竭力调整呼吸,准备好度过这漫漫长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德罗米欧偶尔猫着腰来到客房门后,聆听走廊上和楼下传来的模糊的声响;雷恩则连这点儿对外界的知觉都没有。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进入他藏身的房间。外面第一次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时,雷恩从他的夜光表得知是七点五十分。他身子一僵,直觉地戒备起来。 突然房间大亮。他猜想电灯开关是在衣橱左边、房门右边的地方,在他的视线之外,因此他看不见进门的访客。但是他没疑惑多久,史密斯小姐肥胖的身体就掠过了他的视野,她步伐沉重地穿过地毯,转向两张单人床之间。现在灯光大亮,雷恩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房间已经被彻底清扫、整理过,通风良好,所有犯罪的痕迹都被清除殆尽。 史密斯小姐走到床头柜旁,拿起路易莎·坎皮恩使用的点字板和方块。她转过身来,雷恩看见了她的脸庞。她看起来很疲倦,宽大的胸脯随着叹气起伏了一下。她没有再进一步做什么,就离开了雷恩的视线走向房门。过了一会儿灯光熄灭,雷恩又置身于一片漆黑中。他松了一口气,擦擦汗津津的额头。 八点零五分,死者房间里来了第二名访客。灯光再度大亮,雷恩看见阿巴克尔太太高大衰老的身影穿过地毯。那女人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杯脱脂奶和一些小点心。她气喘如牛,雷恩判断是爬楼梯所致。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做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揉一揉颈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然而这次——雷恩嘀咕了几句不成样的祷词,感谢大大小小各方神保佑阿巴克尔太太粗心大意——灯没有被关掉。 再接下来,事情几乎立刻就发生了。恰好四分钟以后,也就是八点零九分,雷恩意识到正对房门的一扇窗户——原来纹丝不动的百叶窗拂动了一下。他不禁紧张起来,把身体弯得更低,屏气凝神,将橱门的缝隙开大了一点点,两眼紧盯着窗户。原来全部放下的百叶窗突如其来地被拉起,他看见那个他所等候的人趴在俯视花园、沿着整个二楼外墙延伸的外窗台上。那个人滞留在那里几秒钟,然后很快跳进房间。雷恩看见原先关着的那扇窗户现在已经打开来。人影迅速地向房门的方向跃过去,脱离了雷恩的视线,然而他很肯定访客是去关门,因为那个人瞬间又折回来了,而灯依旧亮着。人影接着向壁炉的方向过去,雷恩只能勉强看到一部分。那人稍稍弯下身子,一闪而逝,接着两条腿往上一提,然后就不见了踪影。雷恩心脏狂跳不已地等着。几秒钟后,人影重现,手上拿着雷恩留在砖后秘洞里、装着白色液体的试管和滴管。那位访客穿过房间跑向床头柜,两眼炯炯有光,手向那杯脱脂奶伸过去——藏身衣橱的雷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短暂的踌躇……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那人拉开瓶塞,把整支试管里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进阿巴克尔太太送来的脱脂奶里。 动作如此之快!那人一跃回到窗边,迅速张望了一眼花园,翻过窗台——窗户和百叶窗又全都被拉下来了。雷恩注意到,访客让百叶窗比原来稍微拉高了一点儿。他在衣橱里叹了口气,伸展一下两腿,面色凝重。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雷恩看了一下腕表,现在正好是八点十二分。 中场:平静无事,百叶窗连动都没动一下。雷恩又抹了抹额头,衣服下面,汗水在衣服下面沿着身体直流。 八点十五分,直觉告诉雷恩,有人来了。两个身影一时遮蔽了亮光,穿过他的视线——路易莎·坎皮恩,就如她平时在屋内外各处走动一样,步履缓慢而充满自信,史密斯小姐尾随其后。路易莎毫不迟疑地走向自己的床,坐下,交叉着两腿,然后机械地,仿佛这是每晚的例行公事,手伸向床头柜,拿起那杯脱脂奶。史密斯小姐似有若无地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脸颊,然后向右边走去——到浴室去,雷恩知道,因为他记得房间的格局。让雷恩凝神注意的不是路易莎,而是闯入者逃出去的那扇窗户。正当路易莎把玻璃杯举向唇边时,雷恩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一张幽灵般的脸孔,紧贴在百叶窗没有遮到的窗玻璃上。那张脸紧张又苍白,聚精会神到近乎骇人…… 而路易莎平静如常,脸上茫然、甜美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她把玻璃杯里的脱脂奶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起身,开始脱衣服。 这一刻,雷恩的两眼因高度紧张而发疼。他敢信誓旦旦地说,窗户后的那张脸,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讶异表情,紧接着是令人悚然的失望。然后那人像玩具似的一弹,消失了踪影。 趁着史密斯小姐还在浴室里梳洗,雷恩蹑手蹑脚地踏出衣橱,溜出了房间。路易莎连头都没转一下。 第七场 实验室 六月十九日,星期日,下午 星期日早上,哲瑞·雷恩先生觉得人比较舒爽——比前一天好太多了。虽然如此,德罗米欧仍向似乎是房子里唯一关心雷恩的人——芭芭拉·哈特,禀报雷恩先生整个上午和下午的一段时间还要留在客房休息,能不能请哈特小姐嘱咐大家不要打扰。 哈特小姐应允,哲瑞·雷恩先生不会受到打扰。 十一点钟,杜宾医生来访,和“病人”闭门会面,十分钟以后出来,报告“病人”大体已恢复健康,随即告辞。 午后不久,雷恩重复前一晚的神秘调查行动。就算真的生病,他的脸色应该也不至于这么难看。他形容枯槁,昨晚一夜未眠。德罗米欧给了他信号,他快步溜上廊道。然而,这趟星期日侦察之旅的目的地不是死者的房间,他迅速潜入了实验室。他早有策划,一进门就马上躲进房门左边的衣橱,并且将橱门预留一个视线良好的空隙,再度沉着静候。 表面上看来,这个行动既疯狂又微不足取。弯腰驼背地躲在一个又黑又闷的小空间里,喘息困难,发酸的眼睛还得不断监视着缝隙之外——无休无止地等候。几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进实验室,也没听到丝毫动静。 这一天似乎无尽的漫长。无论他的脑袋里有什么愤怒、激昂又令他备受煎熬的想法,他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一秒钟的松懈。终于,下午四点钟,他的守候有了结果。 他首先察觉的是,有个身影从远离他视线的房门方向过来,瞬间从眼前掠过。当然,雷恩并不能听见开关房门的声音。长时间守候的倦怠顿时消失,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缝隙之外。那是前一晚的闯入者。 那人毫不犹豫,马上往房门左边壁架的方向走去,止步的位置和雷恩如此靠近,雷恩都可以看到对方呼出的白气。那人双手伸向一层较低的架子——取下存留下来未破的罐子中的一个。随着罐子的下移,雷恩看见红色标签上的白字:有毒。清清楚楚。此时闯入者稍作停顿,安静地检视手上的掳获物;然后,在缓缓巡视房间一番之后,便走向被扫到靠窗的左边角落的一堆碎玻璃那里,拣出一个没破的小空瓶。连拿到水龙头底下清洗的程序都免了,闯入者径自把小瓶子灌满毒药,把瓶塞盖上,将从壁架取下的那罐毒药放回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雷恩的方向走来。一瞬间,雷恩正眼凝视着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然后,那双眼睛从他面前闪过,那人走向房门。雷恩以令人疲惫的姿势屈坐良久,然后,他爬起来,迅速从衣橱踏入实验室。房门关着,闯入者杳无踪影。 他没到壁架前去查看对方到底偷了什么毒药,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承负了千斤重担的老人,茫然地注视着房门。 然后,痛苦消逝了,他又是原来的雷恩,只是脸色有点儿苍白,有点儿佝偻,倒真的像是个患心脏病刚刚复原的人。他跟随闯入者的路线,虽然有点儿虚弱,但信心十足地离开了房间。 警察总局。夜晚。 总局很安静。已经下班了,除了值夜的警察,走廊上空无一人。布鲁诺检察官大声走下走廊,撞进门牌上写着萨姆巡官名字的房间。 萨姆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在一盏台灯下阅览罪犯相片总簿。 “怎么样,萨姆?”布鲁诺喊道。 萨姆眼睛都没抬一下。“什么怎么样?” “雷恩!有消息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很担心。”布鲁诺一脸愁容,“你不应该答应这种疯狂的主意,萨姆,撤除对这些人的保护可能会酿成悲剧——” “哦,到别的地方去叫卖你的人身保护令吧,”萨姆大喊,“我们有什么好损失的?雷恩好像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而我们根本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他把相簿摔到一边,打起哈欠来,“你知道他的脾气——不到全然确定的地步绝不开口,随他去吧。” 布鲁诺摇头。“我还是觉得这样做很不聪明,万一有差错——” “嘿,听着!”萨姆大吼,一双小眼睛凶光闪闪,“我烦恼的事情还不够多吗?还得在这里听老太婆里唆——” 他咬住嘴唇,吓了一跳。桌上的一部电话铃声大作。布鲁诺紧张起来。 萨姆抓起听筒。“喂。”他粗声说。 一阵亢奋的吱喳声……萨姆聆听看,一层红晕染上他的脸颊。然后,一语未发,他砰的一声挂断电话就冲出门。觉得莫名其妙的布鲁诺也只好跟着跑出去。 第八场 餐厅 六月十九日,星期日,晚上七点整 这个下午,哲瑞·雷恩先生在房子里四处闲逛,面带微笑和家里的各位成员闲话家常。早先戈姆利来访过,雷恩也和他闲聊了一会儿。特里维特船长整个下午都在花园里和路易莎·坎皮恩以及史密斯小姐闲混,其他人无所事事,没精打采,似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做任何正常的事,而且仍然互相半提防着。 值得注意的是,雷恩从头到尾没有坐下来过。他不停地走动,机警地提防、跟踪、监视…… 傍晚差十五分七点时,他暗中对他的司机德罗米欧示意,德罗米欧溜到他身边,他们耳语了几句,然后德罗米欧溜出房子,五分钟以后就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 七点钟,雷恩坐在餐厅一角,和蔼地微笑着。桌上晚餐器皿已经罗列妥当,一家人以同样倦怠、死气沉沉的神情陆续步入餐厅,就在此刻,萨姆巡官在布鲁诺检察官和一队刑警的陪同下,突然造访。 雷恩起身和萨姆及布鲁诺打招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一瞬间,无人动弹,路易莎和史密斯小姐静坐于桌侧,马莎·哈特和两个小孩正要就座。萨姆进来时,芭芭拉正好也从另一扇门步入。康拉德在隔壁的图书室,萨姆看见他旧习不改地在大灌黄汤。吉尔不在场,但是特里维特船长和约翰·戈姆利都在,此时正站在路易莎的座位后面。 没有人开口,直到雷恩低声说“啊,巡官”,众人惊愕的表情才消退,漠然地各就各位。 萨姆吼了一句问候,走向雷恩,向他阴沉地点点头,布鲁诺跟在他后面。三个人退到一角,没有人理会他们。餐桌上的众人摊开餐巾,阿巴克尔太太进来了,女仆弗吉尼亚捧着一个沉重的大托盘摇摇晃晃地走来。 “怎么样?”萨姆算是相当平静地说。 憔悴、枯槁的神情又回到雷恩的脸上。“就是这样,巡官。”他仅回了这句话,一时间三人静默无语。 然后巡官叫起来。“您的手下——他刚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您要放弃了,收手不干了。” 布鲁诺哑着嗓子问:“您失败了?” “是的,”雷恩低语道,“我失败了。我打算放弃,两位先生,那个实验……没有成功。” 萨姆和布鲁诺都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我没有办法再做什么了,”雷恩继续说,沉痛的目光落在萨姆背后某处,“我之所以通知你,是因为我要回哈雷特山庄,我不能不等你的手下再度驻守就离开——为了保护哈特一家……” “怎么样,”萨姆把同样的话又刺耳地说了一遍,“所以您也被打败了?” “恐怕是如此,今天下午我还满怀希望,现在……”雷恩耸耸肩,“我开始相信,巡官,”他苦笑一下,接着说,“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想去年破获朗斯特里特案时不过是运气好。” 布鲁诺叹了口气。“事情已经这样,哀伤也没用。毕竟,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您不必这么难过。” 萨姆沉重地摇头。“布鲁诺说得对,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您应该很满意,知道有人和您做伴——”他突然住口,像只发育过度的肥猫转过身去。雷恩满眼惊恐地瞪着萨姆背后的景象。事情发生得如此快,有如电光火石一般,又如蛇啮般令人瞬间麻痹,令人措手不及,他们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过来。 哈特一家和他们的客人坐在餐桌四周,全吓呆了。小男孩杰奇,原先还在敲桌子吵着要更多的面包,举起他面前的一玻璃杯牛奶——桌上有好几杯:杰奇面前一杯,比利面前一杯,还有路易莎面前一杯——贪婪地一口灌了一大半。之后玻璃杯从他指间坠落,他霎时全身瘫软,仅仅喉头哽噎一声时哆嗦了一次,然后就骤然僵直——垮在椅子上,接着马上砰的一声倒到地板上。 众人从麻痹中回过神来,立即跳上前去——萨姆和雷恩同时,布鲁诺紧随其后。其他人都吓傻了,愣愣地僵在座位上,叉子停在桌面和嘴唇间的半空中,伸出去拿盐的手静止不动……哈特太太尖叫一声,双膝跪在一动不动的娇小躯体旁。“他中毒了!他中毒了!哦,我的天……杰奇,讲话!跟妈妈讲话!” 萨姆粗鲁地把她推到一边,托起小男孩的下巴,用力捏挤,直到嘴巴打开来,然后他把一根手指探进男孩的喉咙。一阵微弱的咕噜声……“不准动,所有的人!”萨姆大喊,“叫医生,莫舍!他——”命令才发出一半,他臂弯中的小躯体只往前弹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堆湿漉漉的衣服整个儿瘫了。即使他瞠目结舌的母亲也清楚地知道,小男孩已经断气了。 相同的地点,晚上八点。 楼上的幼儿房里,梅里亚姆医生来回踱步——梅里亚姆医生正好在悲剧发生前一个小时,从他的周末之旅归来。哈特太太歇斯底里地哭泣,半狂乱地把小儿子比利颤抖的身子紧抱于胸前。比利为他的哥哥哭泣,害怕地抓着他母亲。哈特家的人围绕在一动不动的小尸体躺着的床边,默然无言,表情阴郁,互相回避对视。门槛上站着一群刑警。 楼下餐厅里有两个人——萨姆巡官和哲瑞·雷恩,后者的眼里充满了痛苦,一脸病容,这种病容即使是他的演技也无法掩饰。 他们都没讲话。雷恩疲乏地坐在桌旁,瞪着掉在地上、死去的男孩喝下最后一口苏格拉底药剂(2)的牛奶杯;萨姆咚咚地来回踱步,面带愤怒,喃喃自语。 房门打开了,布鲁诺检察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团糟,”他叨念着,“一团糟,一团糟。” 萨姆愤愤地瞪了雷恩一眼。雷恩头也不抬,只是呆坐着轻拨桌布。 “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档事,萨姆。”布鲁诺怒吼。 “真他妈的!”巡官咆哮,“最令我生气的是,他偏偏要在现在放弃。现在,为什么,老兄,您现在不能放弃!” “我必须,”雷恩仅仅如此回答,“我必须,巡官。”他起身,僵直地站在桌边,“我没有权利再干涉。小男孩的死亡……”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不,我根本就不应该加入你们,请让我走吧。” “可是雷恩先生……”布鲁诺有气无力地开口说。 “我没有办法再说什么来自我辩解。我搞出了一个最可怕的乱子,小男孩的死是我的错,是……单单我一个人的错。不……” “好吧,”萨姆低声应道,怒火已经消失,“您有权利要求退隐,雷恩先生。如果这件事有什么叫人怪罪的地方,都会落在我身上。如果您要这样一走了之,什么也不解释,也不指明一下您一直在追查什么……”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了,”雷恩毫无生气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错了,就是这样,错了。” “不,”布鲁诺说,“您不能这么简单地一走了事,雷恩先生,这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东西。当您要求萨姆把手下调开,留给您一个无障碍空间,您那时心里……有个很清楚的主意……” “当时确是如此。”——布鲁诺突然惊悸地注意到,雷恩的眼睛黑了一圈——“我以为我有办法阻止进一步的阴谋,结果发现不能。” “所有这一大堆戏法!”萨姆吼道,“您以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下毒是个障眼法,都不是当真的,没有多少是真话!”他咆哮一声,两手把脸颊捂起来,“告诉您,这件事证明这里发生的根本是一场大屠杀,他们那群人,注定要被全部杀光!” 雷恩哀痛地垂下头,欲言又止,然后走向房门,连帽子也没拿。到了门外,他停步片刻,仿佛迟疑着是否要回头,然后,挺了挺胸膛,走出了房子。德罗米欧在人行道旁等他。朦胧的夜色中,一群记者向他拥来。他甩掉他们,踏进车内。当轿车疾驶而去时,他的脸深埋在双手之中。 ———————————————————— (1)?凯列班(Caliban),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The Tempest)中半兽半人的怪物。雷恩有时以此称呼奎西。 (2)?指为诱使对方暴露真相而伪装无知的“苏格拉底反讽法”。 收场白 一魔已逝,众恶犹存。 两个月过去了。 哲瑞·雷恩先生一踏出哈特公馆,他与这件案子的关联即告终止,自此哈姆雷特山庄没有传来只字片语,萨姆巡官或布鲁诺检察官也都没有再与雷恩联系。 报界对警方痛加批伐,对雷恩与该案关联的指陈,则因缺乏实证而自行消弭。两个月过去后,没有了进一步的探寻、访问,罪案也并不像萨姆巡官所预测的那样再有任何发展。官方内部进行了一场调查,巡官在这场混战中虽然伤痕累累,但幸好降级贬黜的威胁不了了之。 最后,警方不得不从哈特公馆整个撤兵——新闻界讥讽地评论说聪明的凶手魔高一丈。多年以来因老太太的铁掌专制而合居一处的哈特家族,在杰奇·哈特下葬后不久,就分崩离析,各走各路。吉尔·哈特不知去向,丢下格姆利、新任未婚夫比奇洛,以及一大帮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男子恣意臆测;马莎以令人悲悯的决心,收拾剩余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离开了康拉德,和四岁的比利搬进一所廉价公寓,等待着签署离婚协议;被跟踪、监视数周之后,埃德加·佩里终于获释,他随即失踪一段时间,然而不久便以芭芭拉·哈特的丈夫的身份突然出现,在新闻界和文艺界都掀起轩然大波。这场喧闹很快就风平浪静,因为他们两人随即离开美国逃往英国。没有一个人留在旧居,哈特公馆被封起来,准备出售。特里维特船长终日闲步于自家花园,日见衰颓。梅里亚姆医生继续他安静、替人严守秘密的医务事业。 这案子变成一桩悬案,警方的记录上又多了一件未破获的案子——是纽约市年度统计中的一项。 这当中有件事特别引人注目,使得新闻界对所谓的哈特案件做了最后一次完整的报道。在芭芭拉·哈特和埃德加·佩里结婚之前三天,路易莎·坎皮恩在午睡中去世。法医同意梅里亚姆医生的诊断:她死于心脏衰竭。 幕后 先以严苛的审查眼光纵观全局,然后决定你是否能否定他的功绩。 当老奎西在萨姆巡官和布鲁诺检察官的尾随下出现在过道上时,哲瑞·雷恩先生正趴在池塘旁的草地上,靠着池边的石块,用面包屑喂他的黑天鹅。两个人看起来都有点儿腼腆和退缩。奎西碰碰雷恩的肩膀,雷恩转过头,马上跳起来,脸上有无限的惊喜。 “巡官!布鲁诺先生!”他喊道。 “很高兴见到您,”萨姆喃喃地说,像个小学童踟蹰不前,“布鲁诺和我来拜访您。” “呃——啊——是的。”布鲁诺说。 他们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雷恩精明地打量他们。“陪我坐在草地上吧。”他终于说。他身着短裤和套头毛衣,强健的棕色的腿上沾着绿草,像个印第安人一样盘腿坐着。 布鲁诺脱掉外套,松开衣领,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坐下。巡官先是犹豫,然后以奥林匹斯山的风雷之势猛地坐下。他们沉默良久。雷恩一意注视着池塘,还有过来叼水面上一块面包屑的黑天鹅美妙的长颈。 “呃,”萨姆终于开口了,“真是……嘿!”他伸手过去拍拍雷恩的臂膀,雷恩转头看着他,“我在讲话,雷恩先生!” “确实,”雷恩喃喃应道,“请说。” “我还是告诉您吧,”萨姆说,眨了眨眼睛,“我们——我是说布鲁诺和我——我们想问您一件事。” “问路易莎·坎皮恩是不是自然死亡?” 他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然后布鲁诺趋身向前。“是的,”他热切地说,“不知您有没有注意报上的新闻,我们在考虑要不要重开旧案。您认为如何?” 萨姆没说话,他浓眉下的眼睛紧紧注视着雷恩。 “我以为,”雷恩喃喃地说,“席林医生同意梅里亚姆医生心脏衰竭的诊断。” “嗯,”巡官缓缓地说,“他是同意,总之,梅里亚姆一向宣称那个聋哑女的心脏不好,他在病历上也是这样记录的,但是我们不是那么确定……” “我们认为,”检察官说,“可能有什么不留痕迹的毒药,或者某种注射剂,足以导致死亡而又不让人起疑。” “可是我两个月前就告诉你们两位,”雷恩和气地回答,又投了一把面包屑在水面上,“我已经收手不干了。” “我们知道,”趁萨姆还没来得及吼出口,布鲁诺就赶快说,“但是我们总觉得,您一直握有一些证据——” 他住了口。雷恩已经把头转开,那温和的笑容仍然在唇上,但是灰绿色的眸子显得若有所思,他出神地望着天鹅。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转回来面对他的客人。 “你们想得没错。”他说。 萨姆从草地上扯起一把青草扔在他的脚下。“我就知道!”他大吼,“布鲁诺,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掌握了一些东西,我们可以用来——” “案子已经结束了,巡官。”雷恩平静地说。 两人都愣住了。萨姆把雷恩的手臂抓得那么紧,便得雷恩本能地往后缩。 “结束了?”他哑着嗓子喊道,“谁?什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看在老天的分上,上星期吗?” “两个月前就结案了。” 顿时,他们都没有力气说话了。然后布鲁诺大声喘了一口气,脸色发白;萨姆像个小孩一样上唇不住颤抖。 “您的意思是说,”最后萨姆低语道,“两个月来,您紧闭尊口,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凶手并没有逍遥法外。” 他们像两具用同一个拉索拉起的傀儡戏偶,同时跳起来。“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雷恩用悲伤至极的声音说,“凶手已经……死了。” 一只天鹅拍动黑丝绒般的羽翼,水花溅到了他们身上。 “请坐下,你们二位。”雷恩说,他们机械地顺从了,“一方面来说,我很高兴你们今天来这儿,另一方面,又不尽然。此刻,我还不知道告诉你们到底是对是错。” 萨姆闷吼一声。 “不,巡官,我不是虐待狂,故意逗你,看着你受折磨。”雷恩严肃地继续说,“这真的是个问题。” “可是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看在老天的分上!”布鲁诺喊道。 “因为,”雷恩说,“你们不会相信我。” 一滴汗珠滚下巡官的鼻子,沿着他厚实的下巴坠落。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雷恩平静地说,“如果听完我的话,你们其中任何一个把我踢下水池,说我撒谎,幻想过度,精神错乱,”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和疯狂的哈特家族一样疯狂,我也不会责怪你们。” “是路易莎·坎皮恩。”检察官缓缓地说。 雷恩凝视着他的双眸。“不是。”他回答。 萨姆巡官把手臂往蓝天一挥。“是约克·哈特,”他粗鲁地说,“我早就知道。” “不是。”哲瑞·雷恩先生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他的天鹅。他在再度开口之前,又撒了一把面包屑到水池里——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又无限哀伤。“不是,”他重复说,“是……杰奇。” 似乎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微风突然消逝,眼前唯一移动的事物,是缓缓游动的天鹅。然后,从他们背后远远的某处,传来老奎西在有石刻阿瑞尔的喷水池里追捕金鱼的欢呼,符咒才顿时被解除。 雷恩回过头来。“你们不相信我。”他说。 萨姆清清喉咙,想说话却说不出,他又清了一次喉咙。“不,”他终于说,“我不相信您,我没办法——” “不可能,雷恩先生!”布鲁诺喊道,“这根本是疯话!” 雷恩叹了口气。“如果你们的反应不是如此,你们就不正常。”他喃喃地说,“然而,在结束这番谈话之前,我会说服你们二位,正是十三岁的杰奇·哈特——一个小孩,正要开始青春期,且在这方面来说,几乎还算是个幼儿——三次对路易莎·坎皮恩下毒,敲击哈特太太的头部致使其死亡,还……” “杰奇·哈特,”萨姆喃喃自语,“杰奇·哈特。”仿佛借着复述这个名字,他可以从整个事件中领悟出一点儿意义,“可是,一个十三岁的毛头小孩子,不管怎么说,怎么可能制造一个那样的计谋,又付诸行动?天哪,这——这太疯狂!没有人会相信的!” 布鲁诺检察官深思着摇摇头。“不要动怒,萨姆,你太激动了,否则你应该会理解这一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根据一个为他准备好的犯罪大纲行事,这并不难想象。” 雷恩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盯着草地。 巡官像条濒死挣扎的鱼一样。“约克·哈特的大纲!”他大喊,“现在我完全懂了。我的天,正是如此!那个小恶魔……我还以为是约克·哈特,以为他没死,还试图追踪一条死人线索……”他笑得全身颤抖,笑声里夹杂着辛辣和羞愧。 “从来就不可能是约克·哈特,”雷恩说,“无论他是死是活。当然,他还活着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因为尸身辨认并非绝对。不,两位先生,是杰奇·哈特,而且从一开始就只可能是杰奇·哈特,要我告诉你们其中的缘由吗?” 他们呆呆地点头。哲瑞·雷恩先生往后一仰,躺在草地上,两手交叠于脑后,对着无云的天空述说他不寻常的故事。 “我要从……”他说,“第二次罪案调查着手,即埃米莉·哈特谋杀案。请你们谨记,一开始我并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知道得多。我没有任何预设地踏入那块处女地,我所见,并进而相信的,都纯粹是观察和分析的结果。现在我告诉你们,我根据事实所作的推理——这推理让我相信这个男孩是所有事件的主犯,进而引导我找到约克·哈特悲剧性的大纲…… “从一开始,这起案件就呈现出不平常的难点。我们面对的凶手实际上有一名证人,然而表面看来,这名证人所能提供的一切帮助,等于不存在一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一个既听不见,也看不见,而且更复杂的是,还是一个不能说话的人。然而问题并不是绝对无法解决的,因为所幸她还具有其他知觉,一是味觉,二是触觉,三是嗅觉。 “味觉在这里根本不算数,我们也没指望用得上,但是触觉和嗅觉就派得上用场。而事实上也主要是基于路易莎曾经触摸到凶手和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这些情况,我才推断出事实。 “我已经向你们证明过,在路易莎·坎皮恩的水果盘里的梨里下毒,和谋杀另一张床上的哈特太太,是同一个人所为。我也在先前的分析中向你们证明过,毒害路易莎从来就不是有意的;这个计谋的唯一目的,是要杀死哈特太太。 “好,由于下毒和杀人的是同一个人,所以无论路易莎那天晚上在漆黑的房间里摸到的是谁——那一触导致她昏迷——他就是我们要追捕的对象。你们记得,路易莎是在挺直站立的时候摸到凶手的鼻子和脸颊的,她伸出的手臂正好和地板平行,亦即在她肩膀的高度。你,巡官,事实上抓对了线索。” 巡官眨眨眼,脸红起来。 “我不懂……”布鲁诺慢条斯理地开口说。 平躺着的雷恩眼睛望着天空,没看到布鲁诺的嘴唇开合。 他平静地继续说:“巡官,你马上说,由碰触凶手鼻脸的证人的已知身高,我们可以推算出凶手的身高。太高明了!在当时、当场,我就想,你已经抓住明显的证据,真相,或者说近似的真相,很快就会出来。但是布鲁诺先生提出反对意见,他说:‘你如何知道凶手当时不是弯腰屈膝的?’——这是一个精明、机警的意见。没错,如果凶手确实弯腰屈膝,他的高度就会依弯腰屈膝的程度而有所不同,自然我们就无法推算他的身高。之后,我们没有再进一步检验这个证据,你和布鲁诺先生两人也抛弃了这条线索。如果你继续追查这条线索—— 事实上,只要你低头看一眼地板,就能跟我一样,马上得到真相。” 布鲁诺双眉紧锁。雷恩哀伤地微笑着坐起来,转头面对他们。“巡官,站起来。” “嗯?”萨姆一脸惶惑。 “请你站起来。” 萨姆好奇地从命了。 “现在,踮起脚。” 萨姆不自在地把脚跟提离草地,踮着脚摇摇晃晃。 “现在,仍然踮着脚,弯下身体——试着走路看看。” 巡官笨拙地弯下膝盖,脚跟离地,试着依令行事,但他只颠颠微微地走了两步就失去平衡了。布鲁诺笑起来——巡官看起来像只发育过度的鸭子。 雷恩又微笑了。“你的这番尝试证明了什么,巡官?” 萨姆咬断一根绿草,对布鲁诺皱起眉头。“别笑了,你这鬣狗!”他吼着,“证明弯腰屈膝的时候实在很难踮起脚。” “非常好!”雷恩精神抖擞地说,“当然,就生理机能来说,可以办得到,但是当一名凶手要离开犯罪的现场,我们当然不考虑会有踮起脚、弯腰屈膝走路的情况。踮起脚,有可能,但是不会又踮起脚又弯腰屈膝。那样很怪异,不是人的自然动作,而且没有意义,事实上,妨碍速度。换句话说,如果凶手在路易莎·坎皮恩碰到他的那一刻,正踮着脚要离开房间,我们马上可以不考虑他同时还弯腰屈膝。 “地板告诉了我们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你们应该记得,翻倒的滑石粉上的脚印,从床到路易莎碰触凶手的地点为止,都是鞋尖印——顺便一提,从那一点开始,凶手改变方向跑出房间,所有接下来的脚印显示,不止有鞋尖印,还有鞋跟印,而且间隔大了很多。” “鞋尖印,”布鲁诺喃喃自语,“可能吗?这么说我岂不是对这种事情太迟钝了?我的记忆不是那么清晰,的确是鞋尖印吗?” “是鞋尖印没错,”萨姆吼道,“闭嘴,布鲁诺。” “这里,”雷恩平心静气地继续说,“关于只有鞋尖印的事实,有一点附加证据,就是每一个鞋尖印距离下一个鞋尖印大约只有四英寸远,对此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凶手从敲击哈特太太头部的床边那点转身以后,是踮着脚离开的,因此没有鞋跟印。他接下来仍旧踮着脚走路,因为连续的脚印之间只有四英寸的距离,这是在受限的区域中踮起脚走路的正常距离。然后当路易莎·坎皮恩碰触到凶手时,他是直立的——不是弯腰屈膝,记住——而且踮着脚! “现在,”雷恩迅速说,“我们有一个计算凶手身高的基准了。让我暂时打个岔。当然,我们能得到路易莎·坎皮恩的身高。在宣读遗嘱,全家人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明显地看出,路易莎和马莎·哈特两人的身高一样,还有,她们是家里最矮的成人。后来在拜访梅里亚姆医生,参考他档案里的病历卡时,我确定了路易莎的准确身高,是五英尺四英寸,但是我自己其实并不需要那个确切数据。当她在描述当晚的遭遇时,我就估量了她的大致身高。我当时估计了她有多高——以我自己的身高来比较——并做了一个快速的计算。现在,请仔细听。” 他们专注地盯着他。 “一个人从头顶到肩膀的距离有多大,嗯,布鲁诺先生?” “呃——我不知道,”布鲁诺说,“不过,我不懂您怎么有办法精确地说出来。” “就是有办法,”雷恩微笑着说,“每个人的尺寸会有差异,而且当然男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我碰巧了解这个知识,是从奎西那里得知的,他是我遇到过的人当中,对人的头部生理构造了解最多的。女人从头顶到肩膀的距离,介于九到十一英寸之间。我们就说,对达到平均身高的女人而言是十英寸吧,你可以通过观察一般的女人证实这点,甚至可以用眼睛估量。 “很好,那么,路易莎的指尖碰到了凶手的鼻子和脸颊,这马上告诉我们一件事——凶手长得比路易莎矮。因为如果他长得和她一般高,她应该是摸到他的肩膀,然而,她摸到的是他的鼻子和脸颊,所以他一定比她还要矮。 “我能不能更精确地得出凶手的身高?能,路易莎是五英尺四英寸高,即六十四英寸高。她伸出的手臂到地板的距离,比她的身高少十英寸,那么从凶手被路易莎碰触的脸颊到地板的距离,也比她的身高少十英寸,或者说,从地面算起是五十四英寸高。如果说凶手的鼻子和脸颊部位距离地板是五十四英寸,那么我们只要估计凶手从鼻子到头顶的大约距离,就可以得到他的完整身高。就一个比路易莎矮的人来算,那个距离大约是六英寸,因此,凶手的身高大约是六十英寸,或者说整整五英尺。但是凶手是踮起脚尖站着的,所以要取得他的真实身高,你必须减掉一个人踮起脚尖所增加的高度,我想你可以估算出来那大约是三英寸,换句话说,我们的凶手大概是四英尺九英寸高!” 布鲁诺和萨姆一副头晕目眩的样子。“我的天,”萨姆呻吟道,“我们还必须是数学家吗?” 雷恩平静地继续说:“另一个计算凶手身高的方法如下:假设凶手和路易莎的高度相同,如我刚才所说,她应该会摸到他的肩膀,因为她的手臂是以平肩的高度直直伸出去的。但是她摸到的是他的鼻子和脸颊,这表示他的身高等于她的身高减掉他从肩膀到鼻子的距离,一般大约是四英寸,加上他踮起脚尖的三英寸,一共是七英寸,因此凶手比路易莎矮七英寸。后者的身高我已经说过,是五英尺四英寸,那样算起来,凶手大约是四英尺九英寸高——完全证实了我原先的计算。” “哦!”布鲁诺说,“不得了,光靠一堆用眼睛做的估计,可以得出这么确切的数字!” 雷恩耸耸肩。“你好像觉得很难,无疑我的计算听起来也好像很难,然而这实在简单得可笑。假设我给我的辩证留一点儿质疑的余地,假设路易莎伸出去的手臂并非恰好和地板平行,而是比她的肩膀稍微低一点儿,或稍微高一点儿。记住,这高或低的差距不会很大,因为她是一个盲人,盲人在走路时最习惯的动作,就是把手臂直挺挺地伸出去。但是我们就算成抬高或降低两英寸吧,这显然是一个很宽松的误差了。那样算起来,我们的凶手的身高就介于四英尺七英寸和四英尺十一英寸之间,仍然是个很矮小的人。你们可能还不服气——我从巡官的眼睛看得出他仍不服输——可能认为我对从鼻子到头顶,或从鼻子到肩膀的距离的估计太肯定。这些你们可以自行检验。但是无论如何,路易莎摸到了踮着脚的凶手的鼻子,这个事实表示他比她要矮很多。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下定论:她摸到的人一定是杰奇·哈特。”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萨姆叹了口气。雷恩一解释,一切就好像变得简单得很。 “为什么会是杰奇·哈特?”一会儿后雷恩接着说,“一个基本的解释就足以说明。既然路易莎和马莎是全家最矮的成人——她和马莎的身高又正好相同——这点在宣读遗嘱、全家聚集的时候显而易见,因此她摸到的那个人不是家里的成人。屋子里的其他成人也在考虑之外:埃德加·佩里个子很高,阿巴克尔先生和他太太也都很高大,还有弗吉尼亚也是。至于外人,如果犯案的人不是家里的人呢?呃,特里维特船长,约翰·戈姆利,梅里亚姆医生——全是高个子,切斯特·比奇洛中等个子,但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当然不至于比五英尺还矮好几英寸!而凶手不可能是个全然陌生的外人,因为罪案的种种因素都证明他对这栋房子、对屋子里不同人的饮食习惯、对四周的地形,等等,都十分熟悉。” “我懂了,我懂了,”巡官不高兴地说,“一直就明摆在我们的鼻子底下。” “这次我不得不同意您的意见。”雷恩轻笑一声,说,“所以凶手只可能是杰奇·哈特,依我所见,他的身高正好是我算出来的高度。这点在我从梅里亚姆医生处读到他的病历卡时得到确切的证实,他身高四英尺八英寸——我的估计只差了一英寸,如此而已。自然,不可能是小比利,除了这想法明显不合理以外,还因为他太小了,不到三英尺高。另外一点:路易莎说她感觉摸到的是一个光滑、柔嫩的脸颊,一般人马上会依此联想到女人——和你们一样。但是十三岁的男孩也有光滑、柔嫩的脸颊。” “真要命。”巡官说。 “所以,站在卧室里听路易莎的证词,看她表演前一晚的经历时,我迅速地计算了一番,得到了结论。看起来,杰奇·哈特是前一晚的偷袭者,是他在他姑姑的梨里下毒,并且敲了他祖母的头一下,导致她死亡。” 雷恩停下来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天鹅。“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但这个结论似乎太悖理、太可笑了,我当时就把它抛弃了。那个孩子是需要以成人的智慧来筹划的复杂计谋的编造者——而且还杀了人?太可笑了!当时我的反应和你不久前的反应一模一样,巡官。我耻笑我自己: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否则就是有大人在背后指使那个孩子。我甚至还假想有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大人潜藏在暗处——一个类似侏儒的人,四英尺八英寸或九英寸高。但是这太愚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当然,我没有表露我的想法。当时如果我把我的计算结果透露给你们,一定会显得很荒唐。我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能期待你们相信呢?” “我开始明白……很多事情了。”布鲁诺喃喃自语。 “真的吗?”雷恩低声问,“我想你还没有明白一半——或四分之一。布鲁诺先生,即使动用你全部的洞察力,能看出那个是怎么回事吗?路易莎·坎皮恩声称她闻到凶手身上有香草味。香草,我对自己说,和小孩并不矛盾。我探寻所有我能想到的香草来源——糖果、蛋糕、花朵,还有其他的,但你们知道,没有进展。我独自搜遍了房子,寻找可能的关联、线索,仍然一无所获。所以最后我放弃了与儿童有关的香草线索,把香草味往化学药品方面想。 “我从英格尔斯医生那里得知,治疗皮肤病的药膏的配方——秘鲁香油,有浓烈的香草味。我又从梅里亚姆医生那儿得知,约克·哈特的手臂曾经患过皮肤病,而且确实用过秘鲁香油作为疗方,我还在实验室里发现有一瓶这种香油的记录。约克·哈特!一个死人,他有可能没死吗?” “那就是我走岔路的地方。”萨姆闷闷不乐地说。 雷恩未予留意。“的确有可能。认尸的结果并非绝对可信,我们只是假设捞起来的那具尸体是他。但是,身高怎么解释呢?巡官,你最初对我谈起发现尸体的事时并未提及身高。即使那不是约克·哈特的尸体,他在耍欺瞒伎俩,他也应该会找一具和自己身材大致相符的死尸。所以知道尸骸的身高对我会有帮助。但是我最后还是从梅里亚姆的病历卡上知道了约克·哈特的身高,是五英尺七英寸,所以路易莎摸到的不可能是约克·哈特——凶手比路易莎矮多了,至少在五英尺以下。 “那么为什么会有香草味呢?按照逻辑推理,谋杀案发生那晚的香草味的来源应该是秘鲁香油,它是一种化学药品,在凶手挑选毒药的实验室里就有,摆在架子上,伸手可得,而且我找不出其他香草味的来源。因此,虽然觉得案发当晚的秘鲁香油味不可能由约克·哈特带来,我仍然追踪这条线索,期望能找出一个解释:为什么会有其他人使用这种香油。我所能想到的凶手在案发当晚使用这种香油的唯一理由,是他刻意要留下这条线索,期望警方能借此发现约克·哈特在过去使用过秘鲁香油。但这又好像太愚蠢了——约克·哈特已经死了,抑或没死?这问题在当时非常令人困扰。” 雷恩叹了口气。“下一步是实验室。你们记得架子上瓶罐的排列方法吗?一共有五层架子,每一层架子分隔成三段,每一段上面摆了二十个容器,每一个容器依顺序编号。一号摆在最上层最左边的第一段架子上。你记得,巡官,我指出的装番木鳖碱的九号瓶,在顶层第一段几乎正中央的位置。而且我们发现五十七号的氢氰酸,也在顶层,但是在第三段或者说右手边的那一段。假使我不在场,仅由你向我描述这个情形,我也会知道瓶罐是按照由左到右的次序排列在整层架子上:第一段,而后第二段,而后第三段。除非依照这种顺序,否则九号瓶和五十七号瓶不可能摆在它们所处的位置上。到此为止,没有疑问。 “秘鲁香油,根据索引,是在三十号罐子里。火灾和爆炸发生以后,那个罐子不见了。但是根据我对这些容器摆放顺序的了解,我可以确切地说出它原来摆在什么位置。因为每一段有二十个容器,而且其间没有空隙,所以三十号应该是放在顶层中段的正中央。我已经查出来,马莎·哈特是家里除了约克本人以外,唯—一名知道约克有皮肤病的成员。我把她叫来,她证实了这点:没错,她知道他使用一种软膏——她不记得名称——但是她知道那闻起来有香草味。当我问她那个罐子通常摆在哪里时——我事先摆了一些作假的瓶罐在顶层中段——她走到中段前面,取下一个摆在三十号秘鲁香油原来位置的罐子。然而当时,我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和气味本身一点儿关联也没有的事!” “是什么事?”萨姆巡官着急地问,“我当时没看见任何重大的事情发生。” “没有吗?”雷恩微笑着说,“那么你欠缺我所拥有的长处,巡官。马莎·哈特是如何取下罐子的呢?她踮起脚尖站着,才能勉强够到罐子。那表示什么?马莎·哈特,全家最矮的两个成人之一,必须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才能拿到顶层的罐子。但是重点是,她站在地板上就能够摸得到顶层的架子!” “可是那有什么发人深省之处吗,雷恩先生?”布鲁诺皱起眉头。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雷恩的牙齿闪闪发亮,“你记得火灾之前,我们最初调查实验室的情景吗——我们发现架子边缘有两个印迹,两个都是椭圆形的,显然是指尖留下的。第一个在第二层架子的边缘,正对着六十九号的瓶底,另一个也在第二层架子的边缘,正对着九十号的瓶底。这些印迹并未进一步延伸到整个架子的深处,而只出现在边缘的前半部分。而无论是九十号瓶或六十九号瓶,都和本案毫无关联。前者装着硫酸,后者装着硝酸,但是印迹的位置另有重要意义。正对着第一个印迹的六十九号瓶,恰好在九号瓶的正下方,而正对着第二个印迹的九十号瓶,则恰好在三十号罐的正下方,都是在往下一层的架子上。而九号瓶和三十号罐都和本案有关——九号瓶装着番木鳖碱,被用于第一次下毒,掺在路易莎的蛋奶酒里面;三十号罐装着秘鲁香油,凶手在哈特太太死亡当晚身上散发出那种味道,显然,这不纯然是巧合。所以我的心思马上跳到另一样东西上。那个三脚凳,依积尘上的三点印迹来看,它通常摆在两张工作桌之间,却被发现放在中段壁架下方,而且凳子有使用的痕迹——凳面有擦痕,灰尘分布不均匀。很显然,如果只是坐在上面,不会造成这么不均匀灰尘,因为坐下来应该会留下一个平滑的臀印,或者把大部分灰尘整个儿抹掉,不可能造成摩擦的痕迹。现在这个被搬离原位的凳子,记住,被摆在架子中段的三十号和九十号容器的正下方,这一切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要使用这把凳子?如果不是用来坐,那么是为了什么?显然是用来站,这样就可以解释擦痕和不均匀的灰尘的由来。但是为什么要站在凳子上?如此一来,故事就很明了了。 “第二层架子边缘的指印显示,有人试图取得再上一层架子上的九号和三十号容器,但是却够不到,他的指尖只能够到第二层架子的边缘。要拿到那些容器,这个人必须站在某个东西上面,所以凳子就被派上了用场。当然,取容器的努力想必是成功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些容器被动过。 “这能导出什么结论?导出以下这点:如果某人在六十九号和九十号瓶子底下留下指印,那么从留下指印的架子到地板的距离,必然代表了这个人的高度。当然不是他的真实身高,而是他拉长,或者伸手的高度。因为如果你想取得某样超出你的手所能及的范围的东西,你就会拉伸你整个人的高度,自动踮起脚尖,并把手探到最大的垂直极限。” “我懂了。”检察官缓缓地说。 “是的,马莎·哈特可以不必站在凳子上,只要站在地板上就可以从顶层架子拿到罐子!这表示本案中的每一个成人,都可以不必使用凳子,只要站在地板上,就可以拿到顶层的秘鲁香油,因为马莎和路易莎是本案中最矮的成人。所以那个在第二层架子的边缘留下指印,站在凳子上取瓶罐的人,比马莎还要矮很多,而且不是一个成人。矮多少?很容易计算。巡官,我借了你的尺,量了两层架子之间的距离,发现从顶层架子到留有指印的下一层架子之间,正好是六英寸。我也量了架上隔板本身的厚度,是一英寸。因此,留下指印的人,大约比马莎矮六英寸加一英寸再加一英寸——因为马莎的手探到罐子前一英寸高的地方——也就是说,比马莎矮大约八英寸。而因为马莎和路易莎的身高相同,路易莎是五英尺四英寸高,所以留下指印的人大约是四英尺八英寸高!惊人而又不容置疑地证实了我原先的推算。这再度表明,这是一名五十六英寸高的凶手,又指向杰奇!” 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不敢相信,”巡官喃喃自语,“我真的不敢相信。” “不怪你。”雷恩阴郁地回答,“我比原先更加郁闷。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推论,竟然得到了证实,但是事情实在太过分了。我不能再回避真相,杰奇·哈特不止在梨里下毒、攻击哈特太太的头部,而且还是那个拿番木鳖碱掺在蛋奶酒里,并且取用秘鲁香油的人。这一切都是凶手的杰作。” 雷恩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清点事实,至此毫不怀疑,虽然看似疯狂,但十三岁大的杰奇确是我们要追缉的活跃的罪犯。不可思议,但是也毫无疑问!然而他的谋略相当复杂——就某方面来说颇为聪明,而且不可否认老成又睿智。无论如何早熟,也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十三岁的小孩,有办法自己想出这样一套方法。所以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这样说,只可能有两个解释:其一,他只是一个成人运用的工具,这个成人想出计策,然后想办法叫这个小孩付诸实行。但是这很显然不对,大人可能拿小孩——这种最不可靠的对象,来当工具吗?有可能,但几率太小,这个成人要冒的险太大了,小孩有可能因为不知事情的轻重,或只是淘气,或耍威风而泄露机密,或者有可能在第一次警方审讯时就承受不了压力而把真相全盘抖出。当然,小孩有可能因为暴力威胁而三缄其口,但这似乎也说不太通,小孩是最直率的了,而且从杰奇的一般行为来看,他不是那种会受恐吓胁迫的孩子。” “我对这点没有意见。”巡官咕哝道。 “当然没有。”雷恩微笑着说,“现在即使假设有个成人利用这个男孩做工具,在策略的执行上仍有一些显然矛盾的地方,而那些都是成人不可能认可的——是成人绝对不可能允许发生的。这些做法,我待会儿会说明,处处指向一个孩童,而非成熟的心灵。基于这些矛盾,我抛弃了有个成人在指挥杰奇行动的想法。然而,我仍然无法相信,这计策不是大人制定的,所以我就面对一个这样的问题:计策如何可能由一名成人策划,由一名小孩执行——而他们两人之间没有共犯的关系?这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亦即我两项解释中的另一项——这个小孩根据一个由大人制定的计划行动,而那个大人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孩在执行他的计划,否则他应该会马上向警方透露。” “所以这就是您追查到那个大纲的由来。”检察官沉思着说。 “是的。此时我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有没有什么线索指向谁是那个策略的成人设计者?有。其一,对毒药能运用自如,这当然指向这群人里的化学家,约克·哈特;另外一点,芭芭拉·哈特在早先的证词中提到,她父亲曾经尝试写作小说。我回想起来,觉得心头一震。小说!然后,还有秘鲁香油,只有约克·哈特一个人用这种东西。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他,不管他是死是活。” 雷恩叹了口气,伸了伸胳膊。“巡官,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说,我有两条必须侦查的线索,而你显得十分讶异?第一条是我曾经描述的香草气味;第二条,就是我对芭芭拉·哈特的拜访,为的是追究那个成人设计的策略。从她那里,我很高兴地发现,我对约克曾经致力于写一部侦探小说的臆测是正确的。处理犯罪的小说就是侦探小说,我知道一定是这种小说。除了哈特曾经说他在写大纲以外,芭芭拉对此一无所知。这么说来,有可能存在这样一个大纲!我相信,约克·哈特基于创作小说的意图,至少曾经策划过一个谋杀策略的大纲;没有料到在他死后,却给小杰奇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犯罪蓝图。 “杰奇依照大纲行事。他会不会把大纲销毁了?不太可能。按照儿童的心理,他把它藏起来的可能性大于把它销毁。至少,仍值得动手搜寻。如果他把它藏起来了,可能藏在哪里?当然是在房子里的某处。然而房子早就被搜查过了,并没发现类似的东西。此外,我觉得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在这种喜好海盗、牛仔和印第安人,流血与暴力,正义与恶魔的搏斗的年纪——一定会选一个非常浪漫的地点来藏这个大纲。我事先已经发现这孩子进入实验室的方法,经由烟囱和壁炉。我猜测这个相当浪漫的入口,同时也可以成为一个浪漫的大纲藏匿点。既然这似乎是一个很可能的地点,我便去搜查烟囱和壁炉的内部,发现在砖砌的隔墙上方,有一块松动的砖块,砖块后面藏了大纲。这看起来也是合乎道理的,杰奇确信别人都不知道这个出入两个房间的奇妙办法,把大纲藏在那里,可以保证大纲不会被人发现。 “就烟囱来说,无疑这个孩子——顽皮捣蛋,乖张倔强,不服管教——只因为他的妖魔奶奶禁止他去实验室,就搜遍了房子上下,刻意去找一个能够让他得偿心愿的入口。正如一般儿童有时会找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物,杰奇一定曾经在卧室这边的壁炉探查搜寻过,看到那堵墙并非整个儿封到顶,就爬到那上面,由此发现不必通过门就可以进入实验室。然后他一定在实验室里东看西查,我猜他从档案柜我们发现空空如也的那个夹子里,找到了哈特自杀之前放在那里的手稿。一段时间后,可能就在他决定要把虚构的罪案付诸实施的时候,他把烟囱里的那块砖弄松——也可能本来就是松的,他只是顺便利用把它当作藏物点。还有一件事:记住,从发现大纲到第一次下毒,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去思忖那个引人入胜的谋杀计划,拼出艰深的字眼,了解其中的要旨,无疑虽然没读懂一半,可是也到了足以明了如何行动的程度。因此,记住,发现大纲是在第一次下毒之前,然而是在约克·哈特死亡以后。” “只不过是个小孩,”巡官喃喃自语,“所有那些……”他摇摇头,“我——妈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那就洗耳恭听好了!”布鲁诺粗暴地说,“继续吧,雷恩先生。” “回到大纲本身。”雷恩继续说,此时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当我找到的时候,我不能把它拿走,否则杰奇会发现大纲不见了,而且我要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成功者。所以我当场抄了一份,把原件放回去。我还找到了一支装满白色液体的试管,我知道一定是毒药。为了安全起见,我用牛奶替代了那些液体——还有一个理由,等你们读了稿子本身就会明白。”旁边的草地上有一件旧夹克,雷恩伸手把它拿过来,“我已经随身携带好几个星期了,”他平静地说,“一份引人入胜的文件,我想在我继续之前,你们二位先把它读一遍。” 他从那件夹克的口袋里拿出铅笔誊抄的约克·哈特的大纲,交给布鲁诺。两位访客赶紧一起阅读,雷恩沉默地等他们读完。当他们同样沉默地把大纲交还时,两张脸上都有恍然领悟的神情。 “刚才我说,”雷恩把抄本小心收回以后,接着说,“在执行这个其实说起来算计老练的策略时,有一些很明显的幼稚的矛盾之处,我依照它们在调查中出现的顺序,一一加以说明。 “第一,毒梨。暂时先不谈有没有杀死路易莎的意图,无论动机是什么,至少下毒的人就是要在梨里掺毒药。我们发现用来注射毒药的针筒掉在房间里。我们知道,那个梨一开始并不在房间里,那是下毒的人带进来的,换句话说,下毒的人带着一个没有毒的梨进来,在他的犯罪现场实行下毒的步骤。这多可笑!事实上,多么幼稚!成人会这样做吗?由于有被发现或干扰的可能,可以料想,这个犯罪行动应该是很仓促的。一个成人想在梨里下毒,会在进入要放梨的房间之前把毒药注射好,这样就不必在每一秒钟都十分宝贵、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的情况下,还站在那里进行把注射针插进梨里的工作。 “确实,如果凶手是故意把针筒留在房间里的,那么我就无法下结论说,带针筒进来的理由是要在房间里给梨下毒,如此我也无法确知梨是在房里还是房外下的毒。然而暂且假设注射器是被故意带进来留在房间里的,为什么呢?只有一个合理的可能:要引起人们注意梨被下了毒。但这未免多此一举,我们已经证明谋杀哈特太太是预谋犯罪,不是意外!尤其是在这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下毒的阴谋,梨被下毒的事一定会被发现,因为警方会寻找下毒的迹象——事实上,萨姆巡官正有此举。因此,所有的迹象指出,注射器是无意间被留下来的,这表示,把注射器带进房间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要用它在房间里给梨下毒。当我阅读大纲时,这点得到了证实。” 他再度从夹克口袋里把大纲拿出来,打开。“大纲上实际是怎么说的?它说:‘这一次的方法,是在一个梨里下毒,把它放在……水果盘里’,等等,然后接下来说,‘Y……挑选……一个已经腐烂的梨,把它带进房间。梨里注射了满满一针筒的毒药’,等等。以一个小孩的心思来看,”雷恩把大纲丢在草地上,继续说,“大纲讲得很粗略,并没有特别说明应该在进入房间之前还是之后在梨里下毒,而且也没有指定要把针筒留在房间里。就如任何成人的想法一样,哈特理所当然地以为,梨会在带进犯罪现场之前就被下了毒。 “因此,无论解读这个大纲的指示的人是谁,是依照字面意思理解,在死者的房间里给梨下毒,我马上看出,这是心智不成熟的迹象,换句话说,这是一个由成人构思、但由小孩执行的案件。该行动显示出,当指令暧昧不明时,童稚的心思是如何运作的。” “绝对错不了。”巡官喃喃地说。 “第二个矛盾。你们记得实验室地板上的灰尘里有许多脚印,没有一个是完整清晰的。这些灰尘不可能和哈特原来的计谋有任何关联。显而易见——因为根据该计划,他自己还住在实验室里,根本不会有任何灰尘。所以那些脚印和任何由其推断出来的结论,都涵括于真实情况之内。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实验室的使用者把所有清晰的脚印全都磨掉了——一方面,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做法十分精明,然而在房间唯一的那扇门附近,没有一个脚印——不管是被破坏或没被破坏的!成人不会忽略在门附近留下脚印,因为他进来的真正方法是通过烟囱,而这点应该要当作秘密严加保护。门附近的脚印可以误导警方以为闯入者是从房门进来的,案犯也许用了一把复制的钥匙。门附近没有任何脚印,绝对会将调查引向壁炉。又一次,如我所说,一个心智不成熟的迹象。他忽视了他行动上最明显的破绽——因为他确实想到把脚印磨掉,若换成一个成人,当然不会留下这个破绽。” “加上这点,”萨姆粗着嗓子说,“天哪,我真笨!” “第三个矛盾,大概是所有矛盾中最有趣的一个。”雷恩的眼睛一时灼灼有光,“你们两人——和我一样——都被杀死哈特太太的那件不可思议的武器搞得很困惑。那么多可用的武器,却用一把曼陀林琴!为什么?坦白说,在我读到大纲之前,我一点儿也想不通为什么杰奇会选一把曼陀林琴作为凶器。自然我假定,无论他跟从的是谁的策略,指定使用曼陀林琴一定有其特殊的理由,我甚至想到,使用曼陀林琴可能只是为了暗示其拥有者约克与本案的关联,但那也不合道理。” 他再度拿起大纲。“参考大纲上面怎么说?没有一个字提到曼陀林琴!它只是这样说:‘用钝器敲击埃米莉的头。’” 萨姆瞪大眼睛,雷恩点点头。“我知道你得出结论了。完全孩子气的理解方式!随便问一个十三岁的小孩,‘钝器’是什么意思,大概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不知道答案。大纲里再没有其他字眼提及这个杀人的钝器。约克·哈特不假思索地写下这个名词,知道任何成人都会明白,钝器是指一种不锐利的、沉重的武器。杰奇读到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必须取得一种叫做‘钝器’的怪东西,然后用这东西敲击他可恶的祖母的头。小孩的心思如何运作?器——这个字对小孩仅代表一个东西:乐器。钝——算了,他不管了,这个字或许连听都没听说过,即使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曾经查过字典,发现那意指某物是粗的,不是尖的;是圆钝的,不是锐利的。他一定马上联想到了曼陀林琴——如芭芭拉·哈特所言,房子里唯一的一样‘器’,而且又属于策划这桩计谋的罪犯约克·哈特所有!这些都属孩童之举,成人中只有白痴才会以那种方式理解‘钝器’。”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布鲁诺反反复复只讲得出这句话。 “整个来说,我知道杰奇在实验室找到了那份手稿,然后一步步地根据指示,实践真正的罪行。现在,想想大纲本身:它特别说明,约克·哈特本人——当然,哈特是指在小说里代表他本人的那个角色——是那名凶手。假设是一个成人找到了那份大纲,并计划根据大纲实施真正的罪行。他读到约克是故事里的罪犯,但是约克已经死了,难道他不会因而舍弃所有指明约克是凶手的计策吗?自然会。然而我们的这位凶手做了什么?他使用秘鲁香油,依大纲的说明,这是指向约克·哈特的线索。约克·哈特对香油的设计很聪明:香油是指向故事里的凶手的一种‘气味’,因为该线索,他才会在故事结束的时候被逮住。然而,在真实生活里,既然哈特已经死了,使用香草的气味来引人怀疑约克·哈特岂不幼稚?!在这里我们又发现了什么?一种盲目跟从文字指示的心思——一个不成熟的脑袋。 “第四个矛盾,或许这是第五个?在哈特的故事里,他自己是罪犯,并且暗植一条线索指向他本人——香草的气味。在他的故事里那是真线索,但是鞋子——康拉德的鞋子——是假线索,原意就是要将其当作假线索,刻意嫁祸康拉德,以误导警方偏离正确的调查方向。 “然而,当这不再是一个故事,而变成真实生活时,情况改观了。某人把小说情节当作真实犯罪的模式来跟随。在本案中,指向约克的香草线索,也变成了假线索!因为约克死了,现在他在这个计谋当中根本已经不成要素。那么为什么凶手会那样做,使用两条假线索指向两个不同的人?任何成人若处在杰奇的立场,会选择康拉德的鞋子作为稳当的假线索,而舍弃指向死人的香草味。至少,会在两者中选择其一,不会一视同仁地两样都用。假使选择鞋子,也不会像杰奇一样当真穿起来,只会把毒药淋在其中一只的鞋尖上,然后把鞋子留在康拉德的衣橱里,这就够了。但是,又一次,因为对暗示和明白的指令都缺乏成熟的理解能力,在大纲并未说明必须穿着的情况下,杰奇当真把鞋子穿起来——打翻爽身粉,大纲里并未提及,纯粹是个意外,这也证明了穿上鞋子的目的并非留下脚印——而这是穿鞋子唯一可能的理由。这一切指出,这名凶手在面对仅需一般成人的智慧即足以应付的情况时,却不辨轻重。再一次,如我所说,这被证明是幼童之举。 “最后,那场大火。在读到大纲之前,那场火灾使我很困惑。其实,在我读到大纲之前,很多事情都让我很困惑,因为我一直想给每件事情都找出理由来,而事实上根本全无理由可言!所有的事都是盲目做出来的。大纲里对那场火灾的目的如此说明:使之看起来像有人意图谋害约克·哈特,因而让约克显得无辜。但是哈特一死,以他的卧室为中心的火灾就变得没有意义,任何成人或者会因此将这一步全然放弃,或者将之改为与自己相关联的策略——也就是说,在他自己的房间或在接近他自己的某处纵火。成人大概会干脆放弃,因为即使在约克的小说里,那也是一个蹩脚的手法,并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侦探故事的素材。 “那么,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一份虚构的犯罪故事的大纲,被巨细靡遗且愚蠢地从头到尾遵循——在每一项需要原创性或进行选择性思考的行动上,遵循者都表现得不成熟,像个小孩。这些事情使我确信杰奇是凶手,而且会和说服我一样说服你们。杰奇对他所全心遵循的大纲的微妙与复杂,一点儿也不理解,他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对要做什么事的清楚和特定的说明。至于做这些事情的理由,他并不理解。他的脑袋唯一明白的地方是:遵循大纲。他知道约克是罪犯,知道约克已经死了,便打定主意自己来当约克,或者说罪犯。所以每当大纲说约克或者Y必须做什么的时候,杰奇就把自己当作约克,然后去做,甚至连那些约克在大纲里刻意安排给自己——即罪犯——脱罪的指示,他都照做不误!而且每次杰奇必须靠自己的判断行事,或必须解析某件没被具体指出来的事物时,他的反应都很合乎本性——做出幼稚的举动,把自己暴露出来。” “那要命的第一次下毒,”萨姆清了清喉咙,说,“我看不出来——” “耐心点儿,巡官,我正要提及这点。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那次下毒是不是蓄意谋命,然而,当我们由谋杀案推知第二次下毒无意谋命以后,大概也可以假定第一次没有那个意图。在知道那是约克的计谋之前,当我想到杰奇可能是凶手的时候,我问自己:‘蛋奶酒被下毒,看起来似乎是杰奇意外阻止了惨剧的发生,那么,是否有可能他喝下蛋奶酒并非意外,而是故意的?倘若如此,是为了什么?好,如果第二次下毒的目的不是杀人,第一次下毒的目的也不是杀人,那么凶手要如何使路易莎连一口蛋奶酒也不喝,而同时又能把蛋奶酒被下毒的事实显露出来?毕竟,仅在饮料里下毒,比如说,假装无意地把它打翻,并不能显出里面有毒的事实——小狗的出现完全是意外。所以,如果路易莎不可以喝那饮料,而又必须让人知道其中有毒,凶手不得不采取大胆的对策。事实上,杰奇自己喝下了一些,就是他在遵照某种指令行事的重要证据——他不可能自己将它下毒,然后又故意喝一口致病——这根本不是小孩的行事方式。他照此行事的事实,使我确信他是在遵循一个并非由他策划的计谋。 “等我读了大纲,一切就了然了。在故事里,Y在蛋奶酒里下毒以后,自己有意小啜一口,微感不适。如此可以一箭三雕,既不伤害路易莎,又使情况看起来像有人要谋害她,最后,还把自己摆在最无辜的位置——因为下毒的人怎么可能故意陷害自己?哈特的计划很高明——从小说的角度来说。如果他策划的是一个真正的杀人阴谋,显然即使为了掩人耳目,他也不至于考虑自己服毒。” 雷恩叹了口气。“杰奇读了大纲,看到Y给蛋奶酒下毒,然后自己啜了一小口。杰奇知道大纲上说Y做什么,他就一定要照做不误,所以只要他的胆量——以及情势允许,他就照章行事。事实上,杰奇在第一次下毒时喝下蛋奶酒,以及在第二次案件中自己既下毒又杀人,这些都有力地证实,他只是盲目地遵从一个异想天开、不符合事实的计谋,对其中所隐含的任何意义当然从来都没了解过。” “动机呢?”萨姆有气无力地问,“我仍然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小孩会谋杀他的祖母。” “棒球是一个理由。”布鲁诺故意语气滑稽地说。 萨姆瞪了他一眼。布鲁诺说:“毕竟,那样的家庭,很容易理解嘛,萨姆。嗯,雷恩先生?” “是的,”雷恩面带哀伤地微笑,“你早就知道答案,巡官。你自己明白,这个家庭的魔鬼血统是怎么造成的。虽然才十三岁,但杰奇的血管里有他父亲和祖母的病态血液,可能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具有杀人的潜力。也就是说,除了所有的小孩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的执拗、捣蛋和残忍的倾向——他的这些倾向特别大——他还继承了哈特家血统的弱点。你们记不记得他对小家伙比利几近疯狂的欺压?他热衷于搞破坏——践踏花草,差点儿淹死一只猫,全然不受管教。除此之外,根据我的猜测,但大概也八九不离十:哈特家族没有所谓的家庭温暖,家人之间的仇恨与整个哈特家族的习性并无矛盾之处。老太太经常毒打那个男孩,事实上,案发前三个星期,还因为他偷了路易莎的一个水果鞭笞过他。那个男孩曾经听到他妈妈马莎对老太太说‘我希望你死掉’之类的话。孩子气的仇恨日积月累,加上脑子里的劣根性煽风点火,他可能在读到大纲,看见家中所有人里面他最讨厌的敌人,也是他母亲的敌人,‘埃米莉祖母’,要被计划杀掉时,立即产生了灵感……” 此时,曾经多次出现在雷恩脸上的衰老、憔悴的表情再度出现,使得他的脸色异常阴暗。“因此,不难理解,当这个因遗传因素和环境而心灵扭曲的少年,发现一个以他假想中的敌人为谋杀对象的计划时,会觉得多么合心意。而且在采取第一个步骤——下毒——以后,没有被逮到,他看不出有任何道理不继续往下做,他的犯罪冲动因成功而增强。这些令人困惑的罪行,和多数罪案一样,因种种不在约克·哈特的计划之内,或因幼龄罪犯参与所造成的意外而更趋复杂,如床头柜上的粉盒被打翻,杰奇踮着脚站定时被路易莎摸到,可以证实下毒者身高的脏污指印的存在。” 雷恩停下来喘口气,布鲁诺赶紧开口问:“佩里,或者说坎皮恩,在这里面的角色呢?” “巡官以前就揭示过答案。”雷恩回答道,“佩里,埃米莉前夫的儿子,对她心怀怨恨,因为她个人应对他父亲的惨死负责。无疑他心中有某种犯罪意图,否则何必改姓在这个家里谋职。无论是真是假,总之他想以某种方法让哈特太太吃苦头。然而当老太太被杀,他就身处险境了,可是他不能离开。也许他早在谋杀案发生以前就断绝了原来的念想——他似乎因为与芭芭拉亲近而受到极大的影响。他真实的意图可能永远没有人知道。” 好长一段时间,萨姆巡官都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深思神情看着雷恩。“为什么……”他问,“在整个调查过程中,您都这么噤若寒蝉?您自己说在搜查实验室以后就知道是那个孩子,可您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兮兮的?这对我们不太公平,雷恩先生。” 良久,雷恩都没有答话,等他终于开口,那沉重的语调充满了难以言传的感情,萨姆和布鲁诺都为之震慑。“让我向你们大致剖析一下,在调查进行期间,我自己的感触。当我知道那个孩子是罪犯,一次又一次的证实驱走我最后的怀疑时,我就面对一个可怕的问题。 “无论从任何社会学的观点来看,都不应该要求那个男孩对他所犯的罪行负道德上的责任。他是他祖母罪恶的受害者,我要怎么办?揭发他的罪状吗?如果我揭发了,你们的态度会如何——你们,曾经宣誓维护法律的专职人员?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个孩子一定会被逮捕,可能要被送进监牢关到他长大成人,然后因他在道德上不应负责任的年纪所犯的谋杀罪受审判。假设他没有被判犯了谋杀罪,然后呢?充其量他也只能以心理不正常的理由请求释放,然后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既然并未宣誓护卫字面上的公正,既然罪恶的源头并非那个男孩,既然无论是罪案的策划或犯罪冲动都不是出自他本人,既然就广义来说,他是悲惨环境的受害者——就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雷恩凝望着池面静谧的波纹和悠游的黑天鹅。“从一开始,甚至在我读到大纲之前,当我以计谋是由成人构思的假设为基础进行调查时,我就预测到可能还有一次谋害路易莎的行动。为什么?因为,由于前面两次都不是当真的,由于哈特太太的死才是主要的目的,根据逻辑,阴谋者应该会再安排一次以路易莎为对象的‘企图’,以加强杀人动机是针对她,而不是针对她母亲的假象。倘若这名新的阴谋者真的要杀死路易莎,我怀疑这第三次企图可能当真会致命。无论如何,我相当肯定会有另一次行动。 “当我在烟囱墙上的秘洞里找到一试管的毒扁豆碱——这个计谋中还没有被用上的毒药,想法便得到证实。基于两点理由,我用牛奶取代了毒扁豆碱:以防万一,并且给杰奇一个机会。” “恐怕我不太理解怎么——”布鲁诺开口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在什么地方找到大纲的原因。”雷恩把他的话挡了回去,“等到你们了解,就太迟了。你们会设陷阱,当场逮住他,把他缉捕起来。我要用什么方法给他一个机会?就是用这个方法。我找到手稿时,发现里面不止一次说明,无论如何,绝对没有要毒死路易莎的意思,这一点一再重复,正如你们所读到的,那里面说不要杀死她。因此我用一试管无害的液体取代,让杰奇有机会实行大纲上的最后一项指令,即对路易莎进行第三次假下毒,而不造成任何恶果。我很确定他会不顾一切地遵照大纲的指令做到底。我问自己:等他依照大纲的指示对脱脂奶下毒以后,他会做什么?大纲对这点并未完整说明,Y只说他会或者引起她注意脱脂奶不太对劲,或者用某种方法避免路易莎喝下去。所以我在旁边观察。” 他们俯身向前,神情紧张。“他做了什么?”检察官轻声问。 “他从窗台溜进卧室,拿着他以为装着毒药的试管。据我所知,大纲要求在脱脂奶里滴十五滴毒药。杰奇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整支试管的毒药都倒进了玻璃杯。”雷恩停下来,沮丧地望了一眼天空,“这看起来很糟糕。这是第一次他故意不遵照大纲的说明。” “然后呢?”萨姆粗声问。 雷恩疲惫地望着他。“虽然计划中指示,要在路易莎喝下去以前引人注意奶中有毒,但他并没有如此做。他任由她喝下去,事实上,我看见他从窗台外偷看,而且,看见她喝下脱脂奶以后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表现,他脸上有失望的表情。” “上帝慈悲。”布鲁诺大为震惊。 “不是位很慈悲的上帝,”雷恩沉重地说,“起码对那个可悲的小家伙不怎么慈悲。此时我的问题是:杰奇会做什么?确实,他在好几方面都没有服从大纲的安排,而现在大纲已经结束了,他会就这样罢手吗?如果他到此为止,如果他没有再企图毒害路易莎或任何人,我下定决心绝口不提他的罪状,佯装无法破案,从此退出这出戏,这样这个男孩可以有机会改邪归正。” 萨姆巡官的表情很不自在,布鲁诺瞪着一只搬了一小片干叶子,忙乱地沿着小土丘爬上去的蚂蚁。 “我看住实验室,”雷恩的声音毫无生气,“那是杰奇可以取得更多毒药的唯一地方——如果他需要的话。”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他需要。我看见他潜入房间,刻意拿下一个标明有毒的罐子,装满一支小瓶子,然后离开了。” 雷恩一跃站起来,用脚尖踢起一团泥土。 “杰奇给自己定了罪,两位先生。对流血和谋杀的欲望已经深植于他的脑袋。当时他已经开始根据他自发的意念,跨越现成和特定的指示——事实上,违背了大纲。这时我知道,他已经无可救药。如果不引人怀疑地活下去,他会一辈子都是社会的害虫。他不适宜再活下去,同时,如果我告发他,继之而起的,将是一个社会报复十三岁大男孩犯罪的惨烈局面。至于他所犯的罪,最后分析起来,其实是社会本身的……”雷恩沉默不语了。 等他再度开口,语气已然不同。“整个悲剧事件,你们可能会说,正是Y的悲剧——正如他所自称的。约克·哈特以写作小说的意图计划一起犯罪,却在自己孙子的心里创造出一头自我毁灭的怪物,后者把计划承接过来,一步步实践到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甚至远超过Y在小说里的意愿。当那个孩子死亡时,我选择演出众人中的一角,仿佛我也被这悲剧吓坏了——而不揭露他的罪状。揭发能对谁有好处吗?对所有关心他的人来说,永远不公开这男孩的罪状是比较好的选择。如果我当时揭露他的罪状,在你的上司和新闻界都在叫嚣要求一个结果的时候,很自然你会将事实公布出来。” 萨姆想要说什么,但雷恩又接着讲:“还有杰奇的母亲马莎,也要列入考虑之中,更重要的是,小家伙比利,总要给他一个机会……同时,巡官,我没有意思要害你受苦。假使,譬如说,你因为逮不到凶手而被降级,那么我将不得不出面,让你用这功绩保住职位,那是我欠你的,巡官。” “谢谢。”萨姆淡淡地说。 “但是经过两个月,抗议的风暴平息了,你的地位安稳如前。我再没有理由隐藏事实不让你们两位知道——提醒一下,我是把你们当朋友,而非执法的官员。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能从人道的立场来理解我在这整桩难缠事件中的所有动机,并继续把杰奇·哈特可怕的故事保密到底。” 布鲁诺和萨姆沉重地点点头,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情绪低落。萨姆又自顾自地点了几次头。突然,他在草地上坐直身子,把两个肥大的膝盖抱在宽厚的胸前。“您知道,”他随口说,“这档事最后有个地方我不明白。”他扯起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那孩子在最后一次下毒的时候竟然犯错,自己喝下了他原来要给坎皮恩那女人的毒牛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雷恩先生?” 雷恩没有回答。他的脸稍微避开萨姆,默然地把手探进口袋,抓出一把面包屑,把面包屑投向池面。天鹅优雅地向他游来,开始啄食面包屑。 萨姆靠向前去,不耐烦地轻敲雷恩的膝盖。“嘿,雷恩先生,您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布鲁诺检察官忽地起身,粗鲁地捶了萨姆的肩膀一拳。巡官吓了一跳,仰头看他,布鲁诺脸色苍白,下巴僵硬。 雷恩缓缓转过身来,以痛苦的眼神望着两位男士。布鲁诺语调怪异地说:“走吧,巡官,雷恩先生累了,我们最好上路回城里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